阿谣是个桃花仙（五）

莲忱

阿谣不知道在幻境里待了多久，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幻境里的桃灼和赤羽两人在桃源村拌嘴打闹，甚至忘记了时间。

身处幻境里，似乎连时间都变得格外缓慢，像是被人特意施了术法。

甚至许多画面都会被定格，一幕一幕深深印刻在她的心头，让她想忘记都难。

画面翻飞，时而是两人在凉亭对弈，时而是两人坐在庭院树下斗嘴，时而是两人在林中比试。

不知何时，两人都褪去了年少青涩。

剑眉星目的青年，娉婷婀娜的姑娘。

一把碧海潮生，一盏夭桃秾李。

青山绮丽，列松如翠，林中静谧安然，不多时，二人周身荡漾的仙气弥漫起桃花。

清风习习，漫天桃花之下，二人一招一式间，来来回回，皆是花的清香，好似桃花拂面，顷刻如沐春风。

阿谣眼底流露出惊艳，忍不住感叹一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起初，阿谣也想过要离开幻境，但她多次施法，都无法找到出口，更别说离开了，只好作罢。

她曾听师傅李天王说过，三界的幻境分很多种，皆为人的执念所化。幻化之人的执念越深，这个幻境就愈发牢固，严丝合缝，几乎找不到一丝破绽，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自然也进不来。除非施法的人自动解除幻境，但到那时，那人也会破除心魔，甚至可能面临陨落之境。

难不成要一直被困在这里虚度时光，守着这两人？

不对，是守着这两人的回忆。

她怎么这么倒霉啊！

修为受阻也就罢了，还要被关在这破地方。

她的寿宴还没办呢。

再说了，这须弥山不是佛家圣地嘛？怎么还有如此妄念？整的跟业障似的，如来佛祖都不差人来管管嘛？

一时间，阿谣叫苦不迭，哀怨连天。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眼前的画面又变了，连环境也变了，不再是一片安宁的桃源村。

看着眼前一景一物，阿谣只是觉得很陌生，看起来不是天界，也不是人间，倒像是传说中的女娲神迹。

神迹内，硝烟弥漫，残破的旗帜随风猎猎作响，阿谣认得，那是代表着天宫的旗帜。

看这画面，大概就是师傅口中的上古时期仙妖大战，封印蚩尤了。这场战役，三界共同讨伐蚩尤，十八门派纷纷派出精英弟子，前去支援。

而黄帝的女儿天女魃因太过残暴嗜血，战役结束后，黄帝为了压制她，亲手将她封印在了赤水洲。

数万年来，无人敢踏足。

战役结束后，蚩尤虽被封印，却一直蠢蠢欲动，妄想冲破封印。此后数万年的时间里，十八门派出的十八名最优秀的弟子，也成为天命之人，肩负使命，踏上征途，继续守护三界安危，拯救三界于水深火热之中。

幻境里，阿谣每走一步，面前的画面便一点点清晰起来。

“金鳞战神，嗜血成性，已然入魔，即刻起，褫夺战神封号，就地诛杀。”

满地都是尸体，横七竖八的躺着，除了天兵天将，还有蚩尤麾下的妖族精兵。

血腥味有些刺鼻，阿谣下意识捂住口鼻。

虽说是幻境，但画面依旧是当时的画面，是真实的。

阿谣总算看清了地上的男人，正是天庭神兵口中的金鳞战神。

亦是她在桃源村看到的那个，被桃灼的风荷打得满地逃窜的，叫做赤羽的凤凰仙。只不过，眼前的男人早已褪去年少时的青涩桀骜，成熟的五官硬朗利落，浑身上下皆是战神的睥睨天下。

即便他看起来已经油尽灯枯，坐在树下一言不发。

他可是仙界战神啊，怎会走火入魔？

阿谣有些着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前的男人陷入沉默。

你倒是反驳一下啊，不然你可就要死了啊。不对，你本来就要死了。

阿谣感应到凝聚在男人周身的仙气正一点一点消散，就连他的元神，也不稳固了。

“我看谁敢？”一道清冷的女声骤然响起。

阿谣顺着声音看去，不知何时，赤羽身边竟多了一人。

是桃灼。

女人银丝如瀑，身着银白铠甲，手持荒尘，额间的桃花钿更显清丽婉约，已然进入化圣之境，昳丽的面容满是厉色。

“桃灼神君，玉帝下旨，金鳞战神已然走火入魔，若不除去，必成三界祸害，还请不要为难属下。”

桃灼虽是天宫的桃花神君，却师承南海普陀山，一招普渡众生便可治愈疗伤，另一招杨甘雨露亦可活死人肉白骨。

但面对重伤又走火入魔的赤羽，她却无能为力。

“金身已毁，元神尽灭，怎么……会这样？”女人似是不敢相信，颤抖着握着男人的手，惊恐的眼底满是不安：“臭凤凰，你不是说没事的嘛？”

数月前，赤羽为了助桃灼顺利化圣，替她抵挡须弥山凶猛的神兽，亦替她受了天劫，最终还渡了她自身七成的修为。

也就是说，这场战役，他只剩下了三成功力，也难怪会走火入魔。

那时的天界，有一个传说，金鳞战神每逢战役，必定大胜凯旋归来。

但这一次，这位战神却即将面临元神尽灭，魂飞魄散的境地。

唯有陨落，才是他的宿命。

通过幻境，阿谣才知道，原来他是梧桐仙居有史以来，最年轻也是天赋最好修为最高的火凤。天宫内，几乎无人能及。

神树下，赤羽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手，替女人拂去肩上的落花，不知是不是牵动了伤口，嘴角好不容易止住的血丝，又渗了出来。

男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冷白的皮肤透着几分凉意，冷得仿佛没有温度。

“小桃花，你终于来了啊，我等你好久了。”

“哭什么？”

“别哭了，你哭起来真的好难看的。”

桃灼两行清泪簌簌滑落，悄无声息的滴在男人绛蓝色鳞甲上。

冰冷的泪滴似乎冲淡了鳞甲一角的猩红血迹。

那时，赤羽甚至开始庆幸，庆幸自己总是习惯穿深色衣服，即便身受重伤，浑身是血，看起来也不会太严重。

他的小桃花，可不能哭啊。

他怎么舍得让她哭呢。

“臭凤凰，没事的，我带你回南海紫竹林，我师父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现在就走。”桃灼正要施法带着赤羽离开，却被男人拦下。

“小桃花，我马上要死了。”男人摇头，言下之意，南海观世音菩萨也没法救他，以他目前的情况，的确回天乏术。

他刚出生时，梧桐仙居的上空，霞光满天，一片祥瑞之兆。后来他入了天宫，为玉帝四处征战，击退了无数妖族，战绩斐然。

后来，他被玉帝封为金鳞战神，风头一时无两。

年少时，梧桐仙居的长老曾经告诉他，他的命中有一劫，若不出梧桐仙居，便能躲避。若出了梧桐仙居，坠入凡尘，以身应劫才是他最终的宿命。

那时的他，还是一只不会飞的凤凰，受尽族人嘲笑白眼。

只有那朵桃花将他放在心上，还替他寻来了一对金翎。

“喏，你天生没有翅膀，我就寻了这对煌火金翎给你，以后族中要是还有谁敢笑话你不会飞，我就打得他们说不出话，让他们都闭嘴。”少女亭亭玉立，娇俏可人，虽然嘴上说着狠话，但在他看来，却莫名可爱。

“小桃花，你好凶啊。”其实那时的赤羽别提有多开心了，但还是口是心非：“还有，就算我有了翅膀，也照样不会飞啊。”

那时的他，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信什么天命。

小桃花那么好，怎么会是他的劫呢。

直到他无意间窥见她的命格，若是无法化圣，便会一点一点步入消亡。后来，赤羽想了想，果然这天命不可违逆，纵然他是天界的战神，亦无法逆天而行。

幸好啊，他的小桃花没事了。

她如愿以偿的化圣入境，登峰造极。

大约，这也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真好。

浮现在阿瑶面前的画面忽然被定格，时间似乎停止，周遭的喧嚣也被隔绝到神迹之外。

只剩树下两人，十指紧扣。

最后的最后，入魔的赤羽还是仙逝，一代战神终是陨落。

阿谣觉得奇怪，明明桃灼在哭，可她却听不到女人的哭声，只能看着她悲痛欲绝。

桃灼清澈晶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肆意落下，流淌在战神血迹斑斑的鳞甲上，也浸湿了阿谣的心。

她觉得心口被揪得生疼，不知怎的，她也很想哭。

赤羽最终灰飞烟灭，只剩下那件被血浸湿的鳞甲。

再后来，阿谣终于能听见桃灼的哭声了。

女人抱着鳞甲哭得撕心裂肺。

然后，画面渐渐变得模糊，女人也离她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后来，阿谣看到桃灼神君被囚禁在银华镜的那天，整个须弥山的霜竭花全部落下，就这么落了漫山遍野，好似大雪飘零。

阿谣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待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离开幻境，重新回到了云雾缭绕的银华镜。

白色的氤氲弥漫，久散不去。

阿谣略一施法强行拂去迷雾，桃灼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其实这个时候，阿谣就已经知道，面前的女人近乎油尽灯枯了，方才制造的幻境不过是她回光返照。

还有，桃灼悄悄用最后的灵力解除了封印在阿谣身上的禁锢，让她瞬间恢复了七万年的修为，之后，她的灵力也不会受阻，更不会倒退，往后只需勤加修炼，只会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可以在这里看到你。”

“你知道吗，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过去的自己。”女人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想起什么，淡淡地笑了：“不对，如今的你不是我，而我，也不是你了。”

虽然阿谣是桃灼的一缕元神所化，但经过桃源仙子点化，和数万年的历练，她早就是她自己了。

所以，桃灼是桃灼，阿谣是阿谣啊。

弥留之际，桃灼似是感应到什么，朝银华境外看去。只可惜她无法出去，不然她倒想看看外边的人。

那道熟悉的气息仿佛近在咫尺，这让她想起数万年前同赤羽初次见面的那天。

那一日，天色极好，她坐在庭院桃树下，等着桃花结出果子，忽然，一只蠢凤凰从空中掉落下来，还砸到了她的桃树。

说实话，她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凤凰，连飞行都不会，说出去丢不丢人。

“哪里来的臭鸟，砸坏了我的桃树，要是耽误我吃桃子，有你好果子吃。”

少年笨手笨脚的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她面前。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桃灼得理不饶人：“我不管，你砸了我的桃树，就得赔我。”

少年小心翼翼的搓手，褐色的眸子亮着光：“那……要怎么赔？”

少女似是认真想了想：”就罚你……陪我一起吃桃子吧。”

少年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

少女：“怎么，你还不乐意啊？”

少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少女双手抱胸，瞥了他一眼：“不是就好，对了，你叫什么？”

少年啊了一声：“我叫赤羽，赤色的赤，羽翼的羽。”

少女点点头，不再说话，忽然听到少年低着头小声的说着什么，不耐烦道：“你在那哼哼唧唧什么呢。”

少年红着脸，声音细若蚊吟。

少女：“大点声，我听不清。”

“我是凤凰，不是臭鸟。”

思绪收回，桃灼看着阿谣，忽然很平静的笑了一下。

外面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

他没有食言，他真的化作了这世间的一切。

女人喃喃自语：“这个时节，桃源村的桃花一定也开得极好吧。”

“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