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蛮儿番外篇-胡不归
作者：十四阙 CV：莱兮&南割式
一 树木参天，雾色重重，视线中一片昏黑。 一个人在往前走，他的身影若隐若现。 巫蛮儿拼命奔跑，想要追上他，可树枝纷纷伸延旋转，拦住去路，地面似在塌陷，有火焰嘭地自脚下窜起，燃烧了起来—— 巫蛮儿醒过来，只觉浑身冷汗，战栗难宁。 一只手递到了她面前。 黯淡灰青的背景中，这只手白皙如玉，算是唯一鲜亮的存在。 手上托着一只树叶卷制而成的杯子，杯中有几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巫蛮儿愣了愣，本就干渴异常的喉咙越发火烧火燎了起来。然而，她强压下身体的欲求，将杯子连同那只手一起推开，抓起法杖，起身，往前走。 手的主人垂下眉睫，眼底似有叹息。 巫蛮儿跌跌撞撞前行。那人便缓缓跟在身后，与她保持着三尺的距离。 树木参天，雾色重重。跟梦境一模一样的场景，几让人怀疑还在梦中。 然而比起梦来，更让人难受的是呼吸间腐烂难闻的气味，和泥泞难走的道路——现实，比梦更残酷。 巫蛮儿的手摸过树木。脑海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如果迷路了，就看看树。树冠浓密的是南边，稀疏的是北边。” 可眼前的这棵树，不，这些树，不正常地肆意生长，延绵成海，再加上遮天蔽日的瘴气，看上去混沌一片。 巫蛮儿再蹲下身，去摸脚边的岩石。 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或者看石头。布满青苔的是北边，干燥光秃的是南边。” 可这些岩石全都布满青苔，根本没有干燥之处。 巫蛮儿直起腰，近乎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森林。 “如果实在找不到路的话，就投石子吧。把命运交给神安排。神给予人的永远都是最好的安排。” 那人说这话时，唇角上扬，眉儿弯弯，眼底尽是温柔和虔诚。 可他是个骗子。 这些都不管用！连口口声声信仰着神的他，也最终背叛了神！ 巫蛮儿咬着唇，眼睛酸涩，似有什么东西喷薄欲出，却又被什么东西生生压住。 就在这时，身后之人忽然开口：“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的声音清越清亮，很是好听，却令此时的巫蛮儿越发烦躁。 “不。”她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我觉得……”那人还待说什么，巫蛮儿的法杖，已嗖地抵到了他的咽喉处。法杖上的宝石，在这一瞬亮起，照亮了此人的面容—— 这是个穿着一袭白衣的男子。 年轻的面容，俊美的眉眼，在雾霭重重的黯淡景象中，看上去像个玉雕的仙灵——亦或者是鬼怪什么的。 总之，绝非人类。 正因如此，巫蛮儿始终提防着他，不听从他的规劝，不接受他的帮助，不碰触他的东西——因为，在所有传说故事里，跟精灵鬼怪产生羁绊的人类都没什么好结果。 而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做。 “再废话，就各走各的。”巫蛮儿冷酷地说。 白衣男子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他的目光很温柔，温柔的就像那个人——那个把她困在这片毒雾森林里的骗子。 巫蛮儿想到这里，心中的火焰燃烧得越发炙烈。她一定要走出去！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问一句话。 她要问——哥哥，为什么？ 二 她的兄长巫胡儿，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孩子，她心中的好哥哥。 她们本在神木林中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直到有一天，巨变突至——神木族的圣物虎魄不见了！ 与之一起不见的，还有哥哥胡儿。 自那之后，族人们陆续得了一种怪病，一天天地虚弱并死去。 于是找回虎魄，拯救族人的任务，就落到了新祭司巫蛮儿的身上。 族长将一个古老的银球交到她手上，可以帮她感应到十里内虎魄的气息。 当巫蛮儿费尽周折按照银球的指引终于在一个小木屋中找到虎魄时，欣喜地发现胡儿也在那里。 “哥哥，我找到你们了！” “是的。”胡儿温柔一笑。下一刻，毒雾包拢了木屋。她被困在木屋中。而哥哥消失不见了。 巫蛮儿几近绝望地想：她早该想到的。能从神木林偷走圣物的人，只会是自己人。 只是，终究是不甘心。她要问一问胡儿——为什么？ 为什么抢走虎魄？为什么背叛神木族？以及……为什么不回家？ 三 如果问七岁前的巫蛮儿，家是什么，她可能有很多答案。而七岁后，答案变成了唯一。 七岁时，她外出采蘑菇遇到了野狼，仓皇逃跑时摔下山坡，滚进了某个隐蔽石洞中。腿断了，无法行走。又担心狼没离开，不敢出声。就那样在洞里躲了两天两夜。饿得头昏眼花，意识昏沉际，洞口的石头被人自外挪开，亮光照进洞内的同时，一个声音带着笑意，恍如天籁地响起—— “找到你了哦。” 巫蛮儿抬起头，就看见胡儿挂着一根藤蔓吊在洞口外，笑嘻嘻地朝她伸出手。“回家咯。” 胡儿背着她走出山洞，爬上山坡。她低着头，看见斑驳的阳光从头顶上方的枝叶间照下来，他的双脚踩着点点碎金般的光，犹如神迹。 回家了。 七岁的巫蛮儿人生中第一次鲜明意识到了“家”的定义。 ——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家。 所以，哥哥走了，家便没了。 四 巫蛮儿觉得自己肯定又哭了，她拼命挣扎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白衣男子。 他弯着腰，附身注视着她——两人的距离，近得让人极为不安。 巫蛮儿第一反应是拿起身旁的法杖，一击。 男子横飞出去，撞到了树上。 与此同时，几滴水珠随着从他手上飞落的叶子飘到了巫蛮儿脸上，水珠滑进干枯的唇角。巫蛮儿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个人是想喂水给自己喝。 “你……” “我没事。”白衣男子扶着树站起来，“唐突了。抱歉。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喝点水，才有力气继续找路。” 他说这话时唇角上扬，努力释放笑意，但眉梢眼角却因痛楚而在不自觉地抽搐。 巫蛮儿定定地望着他，心中内疚难言。 此人是在她被胡儿困在木屋后出现的。 当时她满心不解不甘不愿，像被蛛网束缚的蝴蝶，拼命拍打门窗寻找着脱身之法。 就在那时，门破了。 两只手捧着一块石头从碎裂的木门外砸进来，再进来的，是一双仿佛凝固了所有星光的漆黑眼睛。 深邃无光。深不见底。 “来。”他说着，朝她伸出手。 一瞬间，现实跟七岁时的记忆重叠，就像出现了第二个胡儿，在她最彷徨无助时出现。 可这一次，蛮儿选择了后退。 她不敢信任他。或者说，她已不敢信任任何人。 连哥哥都会背叛的残酷现实中，一个突然出现身份莫名还非我族类的生物，又如何可以信任呢？ 此后，他抓着她的法杖将她拉出木屋，带进迷雾森林，更让蛮儿心中认定这又是一场阴谋。 可是，她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图谋的？虎魄没有了，神木族就要灭亡了，她，于这苍茫大地而言蝼蚁一般幼小的少女，又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呢？ 五 巫蛮儿看着白衣男子撞到的那棵树，树干上刻着三个相同的记号——这意味着，她已经回到这个地方三次了。 也就是说，三天来，她始终在这片迷雾森林中打转。 一直强撑着的意念瞬间崩塌。难道我会死在这里？ 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她才十五岁。第二反应则是为什么不可能？那么那么多族人都死了…… 巫蛮儿大口喘着气，几乎站立不住。白衣男子过来想扶她，被她推开。巫蛮儿终于忍受不了质问出声：“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我……”白衣男子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无光的雾，“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如何来到这里的？” “气息。” “什么？” “我感应到你的气息，觉得很熟悉，就找过来了。” 简直是可笑到极点的解释。为什么连说谎都不说得完美一点？像胡儿那样，谁也看不出来，谁也不会起疑才对啊！ “然后呢？你要做什么？” “然后……”白衣男子注视着她，眼神悲伤而轻软，“我不知道。也许，我的使命就是陪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所以，你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一开始，她只想找回虎魄，拯救族人。后来她想质问胡儿为什么背叛。但在林中转了三天，在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远的现在，忽然迷茫了。 似乎一切都已变得不重要。 找到胡儿又如何呢？真的要跟兄长兵刃相向么？拿不到虎魄又怎样？大家都死了都话就可以去天上团聚了…… 一直以来支撑着心灵的力量已经不知去向，此刻的巫蛮儿只觉得很累很累。累得想要就此睡过去，什么都不再想。 然后她就晕了过去。 白衣男子怔了怔，在落地之前，扑过来接住了她。 “你……”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手指触及她身体的瞬间，眼瞳深处闪过一丝异色，表情便由担忧变成了沉思。 “原来如此……”许久之后，他喃喃说道。 六 巫蛮儿没有听见他的话。 她已被眼前的一切震惊到说不出话——银色圆弧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花纹和形状都跟她身上的银球一般无二。 这是哪里？她不是晕过去了吗？幻境？ “蛮儿。”一个空灵的声音突然响起，光晕中央出现了一个女子。 那人款款而来，衣裙翻飞，形容消瘦，憔悴苍白。 “我是巫心氤。”脸上写满疲惫的女子如是说。 巫蛮儿一惊。 百年之前，无月之夜，虎魄暴走，一位祭师挺身而出牺牲自己封印了虎魄。 为了纪念那位传奇人物，神木族将她的雕像立在了神殿中。那个人的名字，就叫巫心氤。 巫蛮儿连忙向她跪下去。 七 “百年来，我的灵魂一直封印在虎魄中，压制和净化着里面的毒蛊。” “银球为我法器，与我魂魄相通。故一路指引你来到此地。” “相信你已见到，虎魄落入令兄之手。不知何故，毒蛊再次膨胀，我已逐渐不支。” “所以——务必尽快拿回虎魄，拜托了！” 巫蛮儿突然醒来。 入目处，没有光晕没有巫心氤，核桃大小的银球静静地系在腰间，一切恍如错觉。 但巫蛮儿知道，那绝对不是错觉。 巫蛮儿跳了起来，一扫之前的颓唐迷茫。巫心氤的现身犹如一道神谕，为她注入了新的力量。她要快点离开这里，找到胡儿，拿到虎魄！ 这是一个神木族祭司应尽的职责！ 就在这时，前方亮起了火光。 巫蛮儿走过去，只见白衣男子在放火。他用枯枝点起火把，再将火苗引到一颗颗树上，所到之处，火焰立起。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巫蛮儿连忙跑过去想要阻止。她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睛无情无绪，像把冰雪铸就的匕首，戳得她浑身一颤。 果然，他是坏人吧？ 他跟哥哥一样，都是不可以信任的吧？ 他终于暴露出了真实面目，看他的眼睛，这么冷酷的一双眼睛！！ 巫蛮儿想要呐喊，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想要挣扎，身体却像被冻住一般无法动弹。 她只能混身战栗地看着他抬起手，用他那只曾经救她出木屋的手，慢慢地按在自己的脑袋上。 紧跟着，白色的衣袖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视线，什么都看不到了。 八 火越烧越大。鼻息间全是滚滚浓烟。火浪翻滚，肌肤感应到了灼烫的温度。 完了。 巫蛮儿茫然地想，原来她真的会死在这里。杀死她的也许是哥哥，也许是这个人。 她茫然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虽然很热很烫，但火苗始终不曾真的烧到她身上。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还完好无缺。 巫蛮儿颤抖地睁开眼睛。那原本挡在眼前的白色袖子已经被烧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里面的手臂——白玉雕琢一般的手臂。 汗水流过她的睫毛，水珠上倒映着那人的眼睛，无情无绪宛若深渊的一双眼睛。 “没事了。”眼睛的主人用自己的身体罩住她，为她挡去了所有的火焰，努力地，朝她微笑。 巫蛮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身体，冰凉冰凉。 九 火焰烧完了所有的树木，像一个巨人，饱食过后，缓缓睡去。 “烧光了，就出来了。”白衣男子说着，挪移身体，让她起来。 巫蛮儿环视四下。是啊，永远走不出去的森林烧光了，她们解围了。 他又救了她一次——在她最不信任他的时候。 “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就在这时，白衣男子打了个喷嚏，他的身子一震，满头黑发化为灰烬，灰扑扑的粉末落了一地。 白衣男子怔住了。巫蛮儿看着光头的他怔忪的样子，明明满腹心事，却还是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 “啊！你终于笑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小姑娘家家的就应该多笑笑，就算整个世界都在等你拯救——” “如何？” 男子回视着她，神色温柔：“那也要高高兴兴。因为，笑是一种力量。” “力量？” “是。众所周知祭师的法杖可以净化灵魂，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是用什么在净化？” 巫蛮儿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法杖，绿色法杖上的黄色宝石依稀闪烁着缕缕光流。 “消减痛苦的力量，是幸福；消减悲伤的力量，是快乐；消减仇恨的力量，是爱。你所拥有的正面的情感越多，你的能力就会越大。” 巫蛮儿看向男子，发现他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他虽然没有了头发，他的白衣虽然变得残破不堪，他的眼睛依旧深不见底，但他却比之前更像仙灵，充满了圣洁的光。 十 巫蛮儿跟白衣男子沿着日落的方向前行。 焦土、尸骸和乌鸦令得旅程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巫蛮儿用法杖为沿途遇见的尸体们超度。它们在她的法杖下净化，化成点点莹光。 当她觉得累时，就会拿出银球，想想百年前牺牲自己保护族人的无心氤，想想一代代履行着祭师职责的守护者们。 一人之力无以捍天。 但她并不仅仅只是一个人。在万千年的历史长河里，无数祭师们在与她并肩携手，她们的魂魄并未离开，仍为了一个守护的信仰在竭尽全力。 更何况——还有这个人在她身边。 在走出毒雾森林后，不知是不是视线开阔了的缘故，巫蛮儿感应到此人身上，真的有一种熟悉的气味。 仿佛来自山那头的风。风中有草木的芬芳。于是你知道，这是故乡来的风。 而白衣男子如今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 走着走着，前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绿色。 白衣男子的表情微微变了。 巫蛮儿的表情也变了。 “这是……什么？” 十一 出现在前方的绿色树林，跟神木林几乎一模一样。 几让巫蛮儿萌生一种错觉——她回家了吗？可是，神木林分明不在这个方向啊。 “是这里啊……”白衣男子在旁感慨。 “什么？这里是哪里？” 白衣男子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棵树，“一个说会保护我，并且为了保护我而去世的朋友。这里是他生前住过的地方。这里的每棵树，都是他种的。” 巫蛮儿怔了怔，就在这时，她腰间的银球抖了起来，这意味着——虎魄就在附近。 也意味着——哥哥也在附近！ 白衣男子突似想到了什么，拦在她身前。 “你快出去！” “为什么？” “这些树告诉我，不能进去！进去会死。” 银球颤抖得更剧烈，像在催促她快，一定要快点拿回虎魄。可白衣男子的神情又是那么坚决。 是听巫心氤的，还是听他的？ 巫蛮儿犹豫了起来，咬住嘴唇，满心纠结。 “对不起，虎魄在里面。” 巫蛮儿拿出法杖，想要将他扫到一旁——就像之前那样，既能摆脱他，又不会伤到他。 可这一次，法术却失效了。 法杖明明扫了过去，宝石也亮了一下，咒语理应生效……然而，白衣男子却抬手接住了她的法杖——像剑鞘接住了它的剑一样自然。 巫蛮儿大惊。 “听我一次，不要进去。”白衣男子的黑瞳中流露着一种难言的忧郁。这也是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有如此鲜明的“人类的”表情。 巫蛮儿心中一痛，咬咬牙，抽回法杖，抬高声音：“我有非进不可的原因。我不怕死。” 白衣男子怔了怔，定定地注视着她。这一瞬间，沧海桑田都仿佛从他的眼神中掠过。 “万物相遇皆有因。我说过，我要陪你完成你想做的事情。”他摸了摸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想必只有如此，才能知道我是谁，又为何……会遇见你。” 巫蛮儿的心颤了一下。 而白衣男子已让出了道路。 巫蛮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对不起。” 她擦着他的肩走进了树林。 十二 巫蛮儿追寻着虎魄的气息飞快前行。 白衣男子始终跟着她，一尺之遥，沉默安静，却令她越发地心慌意乱。 身体里充斥了一些陌生得让她不安的情绪。 为了消除那些不安她决定将精神力专注于银球之上。 银球朝西边的方向旋转着。 巫蛮儿扭身朝西边奔去。只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法杖的宝石投递下无形结界，将她与周遭的树木融为一体。 树的那一边，有两个熟悉的声音，在用她所不熟悉的口吻，争吵和冷笑。 十三 “你这个叛徒！你为什么不杀蛮儿？你忘了你当初的誓言吗？” “我没有忘记。我一定会实现承诺。而且蛮儿最终会服从我。” “不杀巫蛮儿，就不可能毁灭神木林！” “我说了，我自有安排！神木林一定会完蛋！” 一句句争执，传入巫蛮儿耳中。口口声声要杀她的，是很多年前就叛出族门的叔叔巫海。口口声声要毁灭家园的，是哥哥胡儿。 分明是已经知道了的真相，却在亲耳听闻时，再次寒彻心扉。 哥哥……是被叔叔教唆，才背叛神木族的么？ 巫蛮儿咬着嘴唇，握紧法杖，站着没有动。 而前方争吵的两个人，却动了。 巫海跟巫胡儿打了起来，法术雷鸣，天崩地裂。树木沙沙沙沙，断枝残叶四下飞落。 结界遮得住身影，却遮不住外物的入侵。树叶哗啦啦落到巫蛮儿身上，扫着她的脸，像命运给予她的一记记耳光。 巫胡儿不敌巫海，一咬牙，抽出了虎魄。 一瞬间，天地为之一亮。 巫蛮儿终于大喊出声：“不——” 她冲了上去。 然而，虎魄已刺入了巫海的心脏，他那双神木族特有的碧绿眼瞳中写满了不敢置信，而他的身体已倒了下去。 巫蛮儿冲过去抱住巫海，与此同时，虎魄白光再次绽放，携雷霆之势向她劈落。 巫蛮儿惊恐地扭头，就见胡儿拿着虎魄朝自己刺来。 “找到你了哦。“那少年仿佛还挂在藤蔓上，笑嘻嘻地朝她伸出手。 那是一只拯救之手。 但重影散去后，现实中同样的脸，同样的手，却是一只死亡之手。 怔忪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远，现实却不过是一瞬之间。 一瞬间，身旁的树木全都疯狂抽出了枝叶，重重挡在巫蛮儿面前。而虎魄刺到中途，生生扭转，改为掠向一侧—— 只听轰隆一声，地动山摇间，森林被削平了一大片。 握着虎魄的巫胡儿扭身逃走，逃向森林最高处。 受到那一招的余力波及，巫蛮儿整个人横飞出去，被一个人接住，连带他一起在地上滚了十几圈，才堪堪停下。 巫蛮儿定睛一看，出手相救之人，又是白衣男子。 十四 “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神木叠翠，枯华瞬息。田园将芜，快归兮。快归兮……” 巫蛮儿轻轻吟唱，法杖点在巫海额头，巫海脸上的恐惧震惊慢慢消失，连带着他的肉体一起化为莹光，被风牵引着飞走了。 “如此便能回家了么？” “也许。”巫蛮儿收回法杖，意外地看到上面的宝石似蒙了一层纱，不像原来那么晶莹剔透。 她的心沉了下去。不详的预感更重了。 “我曾经以为这样便能净化魂灵，令他们回返神木林。但现在……我不敢确定了。”巫蛮儿深吸口气，眼神从茫然转为执着，“即便如此，有些事情也一定要做。因为，神木族规第一条就是——不允许任何一个族人的魂魄流落在外。” 白衣男子看着她，目光中闪烁的似感慨，又似赞叹。 “我们走吧。时间紧迫。”叔叔的魂魄黑化得很严重，这意味着哥哥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必须要快点拿回虎魄。 巫蛮儿朝森林的最高处走去——刚才哥哥就是朝那个方向逃的。 结果，白衣男子却没有跟上来。 巫蛮儿扭头，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我……不去了。“他有些歉然地朝她笑了笑。 巫蛮儿如遭重击。 “本说好要帮你完成想要做的事情的，但是……” 他还没说完，巫蛮儿就先打断他：“也好！耽误你这么久，我本就很不好意思了。正好这里不是你的朋友生前住过的地方吗？也许你能在这里找回记忆，想起以前的事情……而我跟哥哥之间也要好好谈一谈。放心吧他毕竟是我哥哥我不会有事的，再见！” 扭头，落荒而逃。 双脚如有千斤重。却飞快地奔跑着。 视线跳跃模糊，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要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离开他的视线，不让分离显得太过狼狈难堪。 巫蛮儿没有回头，因此，她没有看见白衣男子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瞳深深，似有裂痕。 那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十五 当巫蛮儿抵达森林最高处时，就见胡儿正挥舞着虎魄在砍最高最大的那棵树。她连忙冲过去阻止。 法杖的宝石在虎魄的撞击下，不堪一击，哐啷碎裂。 “滚！滚——“胡儿双目赤红地冲她大喊。 “哥哥！把虎魄给我！！不要一错再错！！“ “滚——“胡儿一脚将她踢倒，转身继续砍树。 巫蛮儿倒在地上口吐鲜血，望着碎裂的法杖，感到一种由衷的绝望——难道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身为新一任祭师，我竟如此无能吗？没有了法杖，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吗？ 心中升起某种力量，巫蛮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扔掉法杖，顶着飓风一步步地朝发疯的胡儿走过去。 “把虎魄、给我！” 胡儿拿着虎魄回身，大喝一声劈下。 鲜血顿时喷薄而出，响起锋刃砍进骨肉里的声音——却不是巫蛮儿的。 巫蛮儿震惊地看着咫尺之间的白衣男子——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出现，替她挨了那一下。 “虎魄。”白衣男子提醒她。 巫蛮儿如梦初醒，手指在胡儿手腕上弹过，胡儿吃痛松手，虎魄就那样落到了巫蛮儿手中。 巫蛮儿将虎魄从白衣男子身上拔出来，鲜血飞溅到她脸上，混着她的眼泪一起，流了一脸。 “你……你……”你这个骗子啊。明明要分离的，为什么还跟来？为什么又一次地出手相救？ 万物相遇皆有因。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机缘和命运，让你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我面前？ 十六 “妹妹。我是为了你好！”没了虎魄的胡儿，也没了法力。他一脸苍白、气喘吁吁地看着拿着虎魄的巫蛮儿，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虎魄是不详之物，神木族的祭师们不得不一代代地消耗自己的精神力来防止它暴动。” “百年前，巫心氤用自己封印了虎魄。现在，虎魄又开始不稳定了。需要一个新的祭师再牺牲自己。而我们这一代……只有你一个祭师。” 巫蛮儿缓缓回头，看着胡儿：“所以你偷了虎魄？” “叔叔说，只要我带出虎魄，再毁了这片林子，黑色巫女就会给我力量！现在林子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只要把虎魄交给黑色巫女，你就不用死，我们就可以重建家园，继续享受平静的生活了！” “那神木林呢？没了虎魄，神木林会如何？我们的族人会如何？” “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只有你是我的亲人！” 巫蛮儿定定地看着胡儿。他俊秀的眉眼间有一片暗黑色——那是黑色巫女的邪气，正在侵蚀他的灵魂。 “我要带你回神木林。”她说。 “你疯了？居然要回那个死人窟？你知不知道回去后你就会成为虎魄的祭品，跟其他祭师们一样衰弱和死去？” “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荣耀。”巫蛮儿握住了胡儿的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跟我回家。” 胡儿一下子甩开了她的手，试图去抢虎魄。两人争夺中，虎魄中突然蹿出一道黑影。 与此同时，靠树坐着的白衣男子惊呼道：“小心！” 巫蛮儿下意识后退。而那道黑影卷着虎魄一下子扎进了胡儿体内。 胡儿睁大了眼睛，黑影映照在他翠绿色的眼瞳中，逐渐凝聚成一个女人的模样——苍白的、疲惫的巫心氤。 巫蛮儿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胡儿倒了下去，倒在自己脚边。 他朝她伸出手，嘴里模糊不清地说着“走”。 巫蛮儿呆呆地看着巫心氤。巫心氤从胡儿体内拔出虎魄，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然后朝白衣男子走去。 身受重伤的白衣男子被她一把拎起，虎魄的锋刃毫不迟疑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东西在哪里？” “什、什么东西？” “巫奎虎托付给你的东西。” 白衣男子轻蔑一笑。 巫心氤大怒，掐住他的脖子，却把目光转向了一旁呆愣中的巫蛮儿：“你去找，不然我杀了他！” 巫蛮儿如梦初醒。 十七 巫蛮儿将腰间的银球解了下来，看向手持虎魄的巫心氤。黑色的邪气源源不断地从虎魄里散发出来，跟巫心氤融为一体。 我真是太蠢了——巫蛮儿想，我竟没早看出她已被虎魄反噬，跟叔叔和哥哥一样被黑化了。 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虎魄的阴谋。 百年前，虎魄被巫心氤封印。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巫心氤的力量开始衰弱，最终被虎魄吞噬。 虎魄要回到它的缔造者——黑色巫女身边，便利用巫海的贪婪和巫胡儿的私心污染了他们的灵魂，借巫胡儿之手逃出了神木林。 可是，为什么要把她也引到这里来？这一切跟白衣男子又有什么关系？巫心氤为什么要找巫奎虎？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数个为什么萦绕在巫蛮儿脑中。她在一团紊乱中突然抓到了重点——先救人！ 法杖虽然坏了，但这是森林不是吗？自然之力永远庇护着神木族人。 巫蛮儿闭上眼睛，催动神力，呼唤自然的力量。几乎是心念刚动，树木就给予了她反应——最大的那棵树突然挥动着枝干，啪地打飞了巫心氤手中的虎魄。没等无心氤反应过来，巨大的叶子包裹上来，将白衣男子和巫蛮儿一起，卷了进去。 十八 树叶旋转，像温柔的手，将巫蛮儿轻轻放在了地上。 飞旋的树叶落地后并不消散，而是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浑身都是黑色刺青的神木族男子。 男子附身去看白衣男子的伤。白衣男子睁开眼睛看着他，虚弱一笑：“巫奎虎。我就知道，你会来的。这里，是你种的树林啊。” 他就是巫奎虎？神木族的先祖？ 跟全族敬仰的巫心氤不同，巫奎虎是神木族的耻辱——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叛逃出神木林的族长。在很长的时间里，有关于他的评价都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白衣男子说，这里的树都是他朋友种的，巫奎虎就是他的那个朋友？ 仿佛看出她的困惑，巫奎虎一边替白衣男子疗伤，一边淡淡开口。 “我是巫奎虎的魂魄。你看到我身上的黑色刺青了？这是黑色巫女施加在神木族身上的诅咒，因此，我当年不得不离开神木族，寻找解除的办法。“ “找到了吗？” “找到了。打败黑色巫女，就能解除诅咒。但终我一生，都没能找到黑色巫女。“ 巫蛮儿一怔。 “所以，临终前，我将毕生但力量封印于此，等待有缘人来继承。“巫奎虎说到这，欣赏地看着她，“你通过了重重考验，看来，你就是那个人。” 巫蛮儿看看白衣男子，再看看巫奎虎，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路来发生的种种事件—— 白衣男子将自己救出木屋！ 白衣男子带自己离开了毒雾森林！ 白衣男子领自己来到这片森林！ “你是故意的？”巫蛮儿的心沉了下去。哥哥欺骗了她，巫心氤也欺骗了她，如果连白衣男子也骗她，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 “不是。他被毒雾所迷，一度失去了记忆。直到回到这里，才想起来。他知道巫心氤想借你之手找出我封印于此的力量，所以阻止你进来。”巫奎虎解释。 巫蛮儿却没有看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白衣男子：“是这样吗？我要听你亲口说。你，是不是也跟哥哥一样，欺骗我？” 白衣男子回视着她的目光。 “对不起。”白衣男子轻轻地说，他的眼瞳里有淡淡地慈悲。然而那慈悲没能抚慰巫蛮儿的悲伤。 也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太难看了，一旁的巫奎虎忍不住再次开口—— “他没有欺骗你。神器是不会说谎的。” 巫蛮儿震惊：“神器？” “是啊。他就是女娲娘娘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块补天灵石。也是当年撕天裂地的蚩尤在这世间唯一忌惮的东西。为了对付他，黑色巫女制造了虎魄，这才引发了后来所有的事情……” 白衣男子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 于是巫蛮儿听懂了这句话里包含的所有没能说出口的东西。 对不起让神木族遇到这样的浩劫。 对不起将你牵扯到这样的苦难中。 对不起让你和哥哥反目，让你失去亲人。 对不起，让你承受这样的命运。 十九 “当年，我请求神灵给予我能与黑色巫女对抗的力量，并把力量封印于此，拜托补天石带为寻觅传人。” “他遵守承诺将你引到此地。” “如今，到了我们返还恩情的时候了。我将赐予你力量，让你净化虎魄，保护补天石的安全，并将我们所有散落在外的神木族亡魂们，全部带回故乡。” “你，准备好了吗？” 巫蛮儿忍不住再看向一旁的白衣男子。白衣如雪，冰雪天姿，谪仙模样。 原来他真的是仙灵啊——仙人的灵器幻化而成。 “万物相遇皆有因。” 她是他的因。他也是她的因。 他们的相遇，是为了拯救神木族的未来。 在这样强大的命运面前，个人的想法，内心不可言说的小小期盼，都已变的不再重要。 因为。 ——就算整个世界都在等你拯救。 ——那也要高高兴兴。 ——笑是一种力量。 ——消减痛苦的力量，是幸福；消减悲伤的力量，是快乐；消减仇恨的力量，是爱。你所拥有的正面的情感越多，你的能力就会越大。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之后，巫蛮儿的唇角悠悠勾起，笑了一笑。 “我准备好了。” 二十 巫虎奎的幻影瞬间消散，卷着巫蛮儿跟白衣男子的树叶也随之变薄变淡，整棵巨树崩塌，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土中升起，注入了巫蛮儿体中。 她跳出幻境，跳到了手持虎魄的巫心氤面前。 “何为神木族人？”她问。 巫心氤怔了一怔。她手里的虎魄就慢了一慢。 巫蛮儿于这一慢的瞬间，点中了她的眉心。自然之力倾泻而出，巫心氤脸上的黑气开始消散。 “于巫奎虎而言，是宁可被所有人误解，也要寻求真解。” “于巫胡儿而言，是灵魂虽被玷污，但仍记得要让妹妹解脱。” “于你而言，是牺牲自己换得百年太平。” 巫蛮儿一边说，一边在巫心氤的眉心点了三次。 巫心氤发出一声凄叫，体内的黑气砰地炸开，顺着巫蛮儿的手指，变浅变白，最终变成了萤光。 萤光点点，萦绕在巫蛮儿身边，映照着她的脸庞。 “于我而言，是……”她注视着这些萤光，表情坚毅，“不惧怕任何代价，带你们回家。” 最后一点萤光被巫蛮儿收入指尖。天地间，重归祥宁。 虎魄掉在地上， 巫蛮儿将它捡起来。虎魄内的黑气像蛇一样蒸腾起来，卷住她的手，想要将她同化。 然而下一瞬，却又全部缩了回去。 巫蛮儿转头—— 补天石站在距离她一尺的距离外，正将法力从虎魄身上收回，他的手光洁如玉。山那头吹来了一阵风。风中有草木的芬芳。 “都说事不过三。可我欠你四条命。这算不算也是一场未了的因果？”巫蛮儿问。 然后补天石就笑了，笑得像初见时的模样。 “是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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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9 17:3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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