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圣怒
“少夫人……少夫人……快……快……”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不用看也知道是墨桑,整个府里能这么坦然得如此没大没小的,也只有她了。“清湮回来了?”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连忙站起来,向门口迎去。午时都过去将近一半了,厨房早就备好了一桌子饭菜,清湮也是时候回来了。
“不是,是刘副将来了,在前厅,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墨桑还在拍着胸口就又跟着我往前厅走。
“刘副将?就是那个主要维护长安秩序的刘副将?他来做什么?”有些奇怪,论起来,这个刘副将职位卑微,手下能管上几个侍卫,驻守长安城,繁华热闹倒是也看了个遍,比起建业那种小地方的县令,还是要幸运得多,但也是绝然进不去皇宫的,与清湮的品级,就更加不能相提并论了。
“不是,是少爷的副将,正好也姓刘,为的什么事我就不清楚了。他只说事情很重要,务必要当面告诉少夫人你。”
听了这句话,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我加紧了脚步,近乎一溜小跑。
“卑职见过华绰夫人。”我刚迈入前厅,就见一个身着官甲的人躬身行礼。
“刘副将不必多礼,听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不知道是什么呢?”示意他坐下,又吩咐了上茶,然后我坐在他正当面,认真地等他往下说。
“我来是告诉夫人,风将军被人参奏,皇上大怒,已经将风将军送到御史台了。”
“什么!”我腾一下子站起,心跳仿佛停滞了那么一下,一种高得不正常的声音立刻就从我喉中溢出,“怎么会这样?!清湮他不是刚和你们一起从关外回来吗?”
“没错,但是夫人有所不知,此次押运军粮的途中,出了一个小意外,丢失了三十石粮草,本来并不算什么大事,但不知是谁在皇上那里参了将军一本,说此事不是意外,是将军与叛党有勾结,丢失粮草是蓄谋已久之事。”
我无措的看看墨桑,又看看谨伯,却见他们也失了一贯的泰然,惊慌了神色,不知如何是好。怎么办?怎么办?我脑中乱成了一团麻,墨桑几乎带了哭腔,小声重复着几个字,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少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少夫人这三个字,却突然让我灵光一闪,是啊,既然我现在是风清湮的娘子,清湮不在,我就是这将军府的当家主母,府上的人再慌,我也不能慌,不能让他们彻底的失了主心骨。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极力稳定下情绪:“那清湮这次,是凶多吉少了?”
“夫人莫急,此事究竟怎样,都还不好说。参将军的折子本就是匿名,而现在皇上将将军送到御史台,就是表示皇上决心彻查。卑职今天来,就是想带夫人去御史台与风将军见上一面。”
“有劳刘副将了,离刹先在这里谢谢你了。谨伯,给我牵匹马来,你们先不要着急,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刘副将,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振奋了精神,回头定了定谨伯他们的心,接着就跟着他大步流星的跨出了门。
御史台,是大唐朝最高的审案机构,与大理寺、刑部相互制约配合,共同处理朝廷中的所有法案。而大理寺负责流刑以下的审批工作,刑部负责对大理寺的审案进行复核,御史台则对这两者同时进行监督,纠正它们审案中的失误。所以相对来说,皇上把清湮送到御史台,已经保证了短时间内清湮的安全。
骑在马上,听了刘副将的讲解,悬着的心多多少少放下了些,吸着初春还有些微凉的冷风,胃有些隐隐作痛,却还是不停挥鞭催着马儿快些前行。清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九十二、无措
出了御史台的大门,谢过刘副将,我牵过马,没有直接回将军府,却是向无双楼赶去。若是说,想得到对清湮有利的消息,还有哪里比无双楼更加合适?很难用言语形容我再一次站在无双楼里的感觉。门派、种族、江湖、纷争,这,才是真正为我所熟悉的东西吧,绝然不是琐碎的官家生活以及暗箭频现的朝廷争斗,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已经如同转动起来的车轮,停不下来也不可能停下来了。
我叹口气,轻叩大门。等我被带着站定在武廉面前时,还沉浸在一片无力的恍惚之中。
“离刹?”武廉见我迟迟不说话,只呆立着看他,于是出声探寻。
“离刹?”我小声重复了一句,哑然失笑,“武廉,真是好亲切的称呼,现在除了清湮,整个将军府,哪个不是少夫人少夫人的叫着,我都几乎要以为我已经没了名字。”
武廉脸上浮现茫然的表情,绝不是故意夸大的微张着嘴,一下一下眨着眼睛,说话竟有些结巴起来:“离……离刹,你……没事吧。”
看他这副模样,我不禁莞尔,连忙用手掩了嘴,移开眼,寻一张椅子坐下,这才端正了心情问他:“没事,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是为了什么而来。无双楼是朝廷的暗部,而清湮一向是无双楼的幕后,那么他现在的处境,武廉你应该很清楚吧。”
“离刹你不要着急,御史台……”见我说明了来意,武廉连忙一脸憨厚的安慰我。
“我知道御史台是什么地方,我也知道清湮暂时性命无攸。”我有些不耐的打断他,同样的话三番四次地听,怎么也会厌烦,“我来找你,就是想讨你一句话。凭无双楼现在的情报势力,能不能查出究竟是谁告的黑状?或者说,能不能查出究竟是谁在这件事上扮演了清湮身后的那只黄雀?”
武廉习惯的挠挠头,眼睛还是一下又一下的眨着。他还没说话,我看上去,心已经凉了半截:“难道说,查不出来?”
“这个……实在是很难用一两句话回答。即便是能查出上奏折的是谁,也不能就认定他是存了心诬告清湮,因为极有可能是另有用心之人匿了名密告,只不过是借朝廷命官之手借刀杀人。至于这个另有用心之人,也就是你所指的黄雀,既然清湮都察觉不出他的存在,无双楼又怎么可能查得出来?再者说,无双楼的职责,是打探这一众江湖中的风起云涌,对朝廷之事,实在力不从心。”武廉头一次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极有耐心的一字一顿的对我讲解。
“那……清湮怎么办?你们……就不管他了吗?”武廉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彻底傻掉。
“离刹,你着急,我们更着急,清湮是无双楼的领袖,是无双楼的精神支柱,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但你是地府第子,应该最知道随缘二字是什么含义,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不记得武廉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是怎么离开无双楼又是怎么牵着马走回了将军府,这些东西已经无关紧要到了在我脑中留不下任何印记的地步,怎比得上我回到府中所面对的沉重?
强作欢颜,苦口婆心,费尽力气,甚至抵死发誓,这才平复了府中每一个人的表情,看着他们互相安慰着回去歇息,我这才一个人转回了卧房,熄了所有的灯火,瘫在黑暗中。
清湮啊清湮,这朝廷的冷枪暗箭远比江湖的血雨腥风来得胆战心惊,翻脸不认人,快得连让你出一场冷汗的时间都没有,你既知伴君如伴虎,又何不抛去牵绊快意江湖?只是现在,说什么也是白说,我现在能够做的,似乎就只剩下了等待。
九十四、孩子
我从不曾见过清湮如此欣喜若狂,即使在当初我答应嫁给他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学会了放松情绪与府内的人开开玩笑,哪像现在,语无伦次手忙脚乱都成了常事,仿佛整个人被一块巨石突然的砸到,陷在幸福的泥潭里,晕眩着不能动弹。清啸第二日就被请了来,把了我的脉以后说我已半年有余未提气运功,偏寒的体质已经渐渐调整了过来,正是适宜要孩子的时机,然后列出一大堆益气养血的单子,一一嘱咐给了清湮。清湮虽然被禁了足,各式的补品药材却还是源源不断的被送进府来。粗略的算算,还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千年人参就有十支。
既然这么多补药被源源不断地送进来,厨房也就源源不断地炖给我,我也便源源不断地喝下去,只是每每喝完心里都要不停算计方才又喝下去了多少白花花的银两,然后一边可惜一边继续喝下更多的补药。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有了孩子。然而这个孩子却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变得越来越嗜睡,经常是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在府内任何一个地方小坐片刻,都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这种状况一开始还把清湮吓得不轻,以为我身体又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清啸一再信誓旦旦的保证才让他打消了顾虑。难得清醒的时候,又多是在恶心呕吐中度过。什么都吃不进去,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喝水也会完完整整的吐出来,在初期的浮肿消失之后,我居然愈发的瘦了下去。偶尔能在阳光下平静顷刻,我受宠若惊得都能哭出来。
我的恶吐,连清啸都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别说他没有半点经验,就是他开的药再高明,我喝下去又会原封不动的吐出来,那,又有什么用呢?后来是风家老爷为我配了一副沐浴的药方,这才缓解了我的窘状。
刚收到这副药方的时候,我心中很是抵抗,这个人在婚礼上出现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其实在婚礼上见过的也只是他没有什么特别的鞋子,而这样一个可以算是素昧平生又对清湮如此残忍蛮横的人,你又如何指望我对他能有好感?只是腹中的小生命一天更比一天地提醒着我他的存在,清湮看我吐得奄奄一息又一天更比一天焦虑烦躁,终于某天磨没了耐心直接把我“扔”进了药浴桶。
药浴虽然没有彻底的治好我的呕吐,但可喜可贺,总归是吃进去的多,吐出来的少了。清湮看着高兴,便以孩子不能挨饿受苦的名义,逼着我吃下更多的东西,好在将军府有的是钱,可以任由得大把挥霍,不然吃穷了一个家,岂不是贻笑大方?
转年春末,我撕心裂肺地疼了一天一夜,终于听到了一声强劲响亮的啼哭。
“恭喜少夫人,是个儿子。”一张皱皱的小脸被送到我面前,脸上已被擦得很干净,没有什么血污,他紧闭着眼睛皱着鼻子不安地哭喊,看上去那么小,那么娇嫩,像极了一块豆腐,仿佛稍微一碰就会碎掉。
眼波一转,跟着清湮冲进来,眼中布满了血丝,惨白着脸抓紧我瘫软的手,也不顾污秽,半跪在我面前,慌乱的呼道:“离刹,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恭喜风将军,母子平安。”一旁抱着孩子的稳婆连忙说道。
清湮却仿佛没有听到般,只定定的看我,用另一只手为我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我轻轻一笑,哑了嗓子,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听见了吗,清湮?我很好,你当爹了呢,是个儿子,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清湮身子一震,起身看了眼孩子,又扑回我面前,贴着我的脸,连声低吟:“离刹,是个人族的男孩,长得很漂亮……谢谢你,谢谢……”
漂亮么?恩,很好……我又笑了笑,倦意一点点席卷全身,便抵着清湮的头,沉沉睡了过去。
九十五、家宴
风瞳。这是清湮选的名字。没有什么太深刻的含义,只是因为这个人族的孩子,眼眸居然带着一丝浅浅的绿色。这多少也给了我些许安慰,既然没能生出个魔族的孩子,眼睛能和我一个颜色,倒也不错。于是清湮不假思索,风瞳,他就叫做风瞳。
风将军喜得贵子的消息很快传开,据说前来送贺礼的人都排起了长队,清湮大摆筵席,还包了最好的戏班子在府内唱足了三天,席间皇上又赏来不少小玩意儿,一时整个将军府蓬荜生辉。
然而我只能在房内待着,清湮不允许我踏出房门一步,说是怕我吹风受寒,所有递到我手上的东西,都必须是暖的。不让出门就不让出门吧,反正我天性也不喜欢那些应酬的场面,只是清湮无微不至的照料,还是难免的让我有些不自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清湮除了上朝便是整日的守着我,用温热的湿毛巾为我擦拭手脸,厨房端来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试好了温度亲手喂到我口中,府上的丫头们对我们之间流露出来的亲昵早就见怪不怪,但每每见墨桑她们笑着移开眼,我就忍不住羞红了脸。只是清湮不允许我拒绝,他说,风瞳折磨了我整整十个月,该他这个做爹的一点点弥补回来。
清湮很顽固,瞳儿倒是很乖,吃饱喝足要么老老实实睡觉,要么睁大了眼直勾勾的看你,待你忍不住伸手逗弄他,便“咯咯”地笑开,实在是让人不喜欢都难,小小的身子浑身散发着浓浓的奶香味儿,我从来抱起来便不愿撒手。每每瞳儿啊啊地冲清湮挥舞着小手,他看着看着,眼圈都会红起来。傻瓜,你这个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傻瓜,还有什么好哭的呢?你的血脉,你的延续,已经结结实实的被你搂在怀中,你再也不用一个人孤独的在世间挣扎了。
瞳儿的满月日,又免不了大肆庆祝,我抱着瞳儿坐在清湮身边,不断有人走过来,说些讨喜的话,就连龙琰,虽然还是一脸一贯的别扭神情,过来紧盯着孩子片刻,终究还是淡淡了说了句“很可爱”,然后往瞳儿的襁褓中塞上一个红包,转身平静的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笑了,那个笑,是那天记忆中最舒心最坦然的一个笑,龙琰,你终于是不再介怀我的再嫁了么?你是昱天敬重的师兄,我知道你不可能会祝福我和清湮,因为你曾经那么欢欣地祝福了我和昱天。而这一点,我也从不曾奢望,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有咒怨,因为世间万事,从不会轻易的就遂了人愿,而我看见的那颗荒芜的心,你看不见。
满月酒上并未见着清啸和风老爷子,我正奇怪着,清湮告诉我,满月酒宴的是宾客,要的不过是热闹是排场,至于家人,就低调得多也温馨得多,简简单单的家宴就足矣。爹说,明日来府上一聚,便是甚好。
家宴么?风老爷子的意思么?心里小小的迟疑了一下,还是垂下眼温顺地笑道,也好。
第二天辰时刚过,风老爷子和清啸就来了。听墨桑说,自瞳儿生下来,原本鲜少登门的风老爷子已经来过好几次,抱着瞳儿喜不自禁爱不释手,只是我不能外出,一次也未正面得见,所以算起来,今天还算是我和这风老爷子初次见面。
呃,这风老爷子的称呼还真不合适。与清湮清啸极为相似的眉眼,周身的儒雅倒是与清啸一般无二,保养得当几乎看不出已年近五十,只是眉目间多了些岁月的沧桑沉淀。
见过礼,就抱出瞳儿来,一一回答着风老爷子的问题,能不能吃,能不能睡,照顾他的丫头够不够细致……
很快捱到午饭,如获大释,风老爷子问起清湮一些朝中的事情,清湮答过之后,他们谈起一些家事,我根本无从插嘴,于是便安静的坐在清湮手边只闷头吃,瞳儿不时的咿呀逗得三人开怀不已,所以即便我默不作声,气氛也很是融洽。
直到大家渐渐停了箸,风老爷子喝了口茶清清嗓子,说:“清湮,离刹,今天大家难得聚在一起,我有件事要宣布一下。”
我扫了清湮清啸一眼,见他俩也是一脸的疑问,便把视线投向风老爷子,微微颔首,表示我洗耳恭听。
“瞳儿的影子,我正在物色中,如果没有意外,瞳儿周岁的时候,影子会送过来。”
九十七、原委
我做的有些过火了么?一连几天,虽然清湮对我还是一如往常地好,但整个府上的下人们却都明显的忌惮了起来。不过想想也是,堂堂二品辅国将军夫人,被皇上以德容出众为由封了诰命夫人,更是颁了圣旨昭告天下,居然在自己府中对公公大喊大叫大吵大闹,末了还毫无礼数的冷然逐之,德行二字,怎还有脸提起?
清湮,我过分么?
嘿嘿,多少还是有点,他毕竟是我爹。清湮不会骗我,只傻笑两声,便转了话题。
心里隐隐的不安,其实从我扪心自问之时,自己就已经是承认了不妥。只是,天生的倔强让我无法主动去低头认错,清湮对我的挣扎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必多想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深切的来往。
真的不必多想了吗?恐怕不是吧。清啸三天两头的登门,缠着清湮或是谨伯打听他所不知道的那些影子的过往,然后唏嘘、尴尬、以所有能作之举意图弥补,这些,倒让清湮不自然了起来。以往他们兄弟,感情虽不能说好的同吃同睡,不火热但也不疏离,平平淡淡总算过的去,只是现下突然变了,清啸的愧意紧追不舍,让清湮是想抗拒也抗拒不得,想接受又习惯不了,整日里手足无措,看上去狼狈好笑得不行。
只是我没有心情去取笑清湮,半月后风老爷子指名给我的一封信,让我的悔意愈演愈烈。
信是这样写的:
离刹,吾儿,请允许我这样叫你。虽然我们真正意义上的见面只有一次,但我心里,早就视你如同儿女。
人一生难免犯错,而我这一辈子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就是让我的妻子为我产下子嗣。也许你看到这里又要揭案而起,说我言顾左右不知悔改,呵,请你少安毋躁。
我很爱我的妻子,倾了全部心神,哪怕只换她一笑我也甘之如饴。我们老人家的故事不讲也罢,简单点说,我爱她,不会比清湮爱你少半分。她生产的时候,难产了三天三夜,我身为一个大夫,只能眼睁睁的被拦在门外束手无策,我恨我自己,也恨她腹中的孩子。
好不容易生下清啸,没想到居然还会有清湮存在,于是我就愈发的怨恨。人人都道我不爱清湮,其实我也不爱清啸,只不过他是长男,所以家族的责任,他来承担。
直到我妻子死去很久,我才发现我又犯下一个不可逆回的错误。她留下的最好的可以让我凭吊的,便是清湮和清啸,可是我自己亲手葬送了凭吊的可能性。
关于影子,那只是长久以来大家族的习惯,有人说是陋习,也有人说是传统,若你实在不愿,我也不再强求。
这便是一个愚蠢的老人家的肺腑之话,不求你改观,也不求你谅解,只是说出来,求个心安。
说实话,风老爷子所说的感受,我还是不能理解。只是人嘛,都有各自不同的偏执方式,就像风老爷子,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一直是犯了错误,却绝口不提后悔二字。也许一切倒回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然会毫不犹豫选择两个孩子谁也不爱。
我想,我可以理解爹的心情。瞳儿在出生的时候,我也曾有霎那的晕头,原来有时候,爱不是可以爱屋及乌的东西。
清湮敛了神色,沉着声句句清晰。
九十八、突变
清湮的话让我足足乐了两天,恐怖恐怖,清湮你这么理智的人怎么居然会有这种愚蠢的念头,等到瞳儿长大知道这些,看你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脸面。我一直一直这样念叨,直弄得清湮后悔不迭,不停地嘟囔着祸从口出,哪里还像个沉着冷静的将军。
清湮惹得我开心不已,再加上瞳儿一天一天长大,变化快得让人应接不暇,我也就渐渐淡忘了与风老爷子间的尴尬,再加上清湮提醒等到瞳儿周岁抓周礼时再当面一同化解最是顺水推舟不过,我便也放宽了心,任由它去了。
瞳儿长得很快,到了百日的时候,居然已经咿咿呀呀的有了明显的说话欲望,常常会躺着躺着直直的勾起头,像清湮一样专注的看人,然后怦一声倒下去,惹起更大的一片笑声。四个月的时候,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翻身并乐此不疲,五个月时更进一步,自顾自的开始爬行,六个月的时候给了我们更大的惊喜——长出了一颗乳牙,但除开这些接二连三的惊喜,我还是有些小小的不爽,瞳儿会越来越多的表现出对清湮的依赖,爬着爬着爬进清湮怀抱,被人抱着还会转动着头去寻找清湮的身影和声音。
瞳儿在成长,清湮也没有闲着,加官进爵春风得意,皇上甚至封他做了“辅佐王”,可以说,做官已经做到了位及人臣的地步,朝中上下谁人不慕?有人慕就有人妒,勾心斗角的事情不时会有,但对于皇上来说,当一方是辅佐王另一方是其他什么小人时,孰轻孰重,孰是孰非,自然是显而易见不言而喻的。我虽然多次劝说清湮退隐这个是非圈,但是,呵呵,辅佐王呢,愈发的不可能说退就退说隐便隐了。
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大事,轰动武林,震动朝廷,将我和清湮的生活搅得一团乱。
小金都被强行解散,帮主被打入刑部,不日处斩。
也就是说,天涯,成了朝廷重犯。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清湮,无双楼那边有什么消息?或者说,皇上做出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仿佛一夜之间,画有天涯头像的大幅告示贴满了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我直接看傻了。
“也是密信,说小金都实是小京都之意,招兵买马,广聚奇人异士,所做一切兼是出于谋逆之心。”清湮抱着胸,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可是……天涯,绝不是野心勃勃的人啊,他是地府的首席弟子,素来看透世事虚无,他何苦沾染这些麻烦。清湮,你救救他,想当年还在地府门下时,天涯很是关照我,现在他身陷囫囵,我绝不能袖手旁观。”忆起天涯那张比武廉还要憨直几分的脸,我实在无法相信,天涯是有谋略有心思妄图去争夺天下的人。
“事情可不止这么简单。”清湮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小金都现在已经被皇上强行解散,重要人员全被关押起来,无论是不是真的谋反,单单就小金都谐音小京都一项,皇上就极为不悦。而这个事情,偏不是无双楼上报的,追究起来,只怕无双楼也不好交待。”
“怎么会这么麻烦,清湮,你带我去刑部见见天涯好不好?让我问问他,说不定,说不定天涯会告诉我一些东西,毕竟,他曾是我大师兄。”我凑到清湮近前,晃着他的手臂。
清湮攥住我的手,多少带点责备的刮了下我的鼻子:“不可以。刑部我肯定会去,这事发生得太过蹊跷,为了无双楼我也该查个清楚,但是你不能去。女人不过问政事,你既是受了封的诰命夫人,一举一动就更该注意。上次你为了我闯御史台怎么都好说,这次再闯刑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可是……”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什么可是,你待在家里等我回来,天涯的命,我现在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但是,不管是能救还是不能救,我会尽快给你消息,好吗?”
“嗯,好。”我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叫住他,“清湮,等等,不管是能救还是不能救,我要你安全,好吗?”
清湮没说话,眸光中闪动着无尽的感动,他走过来,在我唇上落下一个深情绵长的吻,然后在我耳边沉稳地应道,好。
一百零二、不忍
清湮的眼里,没有预想中的愤怒鄙视,只有嫉妒、无奈,甚至,还有毫不掩饰的深深爱恋。“清湮……清湮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不知为什么,看到清湮这样的眼神,我就不自觉地小走几步拉开与昱天的距离,呆立在那里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心一颤一颤的。
“好,我知道你是无心之语,那你现在,是不是该和我回家了?”清湮走到我面前,看也不看昱天,仿佛我身侧根本没有任何人。
“我……”我语塞,哀求的看向清湮,却只看到他眼中不容忤逆的坚决,我又转头看看昱天,他却垂了眼淡淡苦笑。
“怎么……不愿和我回家么?堂堂的华绰夫人,赖在别人家中打扰,成何体统?”清湮眼一眯,已经有了些警告的意味。
“我……”
“离刹,你就先回去吧,乖。”昱天解围的出声,“不管怎么说,今天你先跟清湮回去,好吗?”
昱天,你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这许久分离后的重逢,你竟没有一丝半点的留恋?我迟疑犹豫的心,你全然的不明白吗?不解的看他,思绪竟又被他蓝得不像话的眼眸封停,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好”字已经轻轻的从口中溢出。
“哼!”清湮一声冷哼,仍是看也没看昱天,伸手稳稳揽住我,施展起轻功,还不等我回过神,已经远离了莫名居。
呆呆的任由清湮揽着,一直有风贴着脸颊刮过,那呼呼的声音让我多少还能收回些神志,知道清湮正在一刻不停的往将军府赶。直到他不算轻地把我扔在床上,我才彻底的回了神,看他的怒气一点点勃发。
是内心深处自觉得愧疚吧,一种叫做恐惧的东西不可遏制地自我胸口疯长起来,迅速蔓延到全身,让我四肢冰冷还不停颤抖。
清湮逼过来,鼻尖几乎抵住了我的,面色阴沉,目光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你现在,很开心吧?”
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不敢作声。几次想移开眼,可清湮捏住我的下巴迫得我不得不正视他,他眼中的光芒愈来愈凌厉,看得我更加不敢正视。
“怎么?不会说话了?舌头被猫吞掉了么?方才不是还和龙昱天倾诉得很急切么?”
“清…清湮……唔……”
我只发出了几个音节,清湮的吻就又急又重的落了下来,撕咬着我的唇,我吃痛的呜咽着,下意识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制住,只能无力的任他在我唇上肆虐,感受他澎湃不止的怒意。
直到嘴里散开浓浓的血腥味,他才放开我,愣愣的看了片刻我定是已经肿起来的唇,忽然一把紧紧搂住了我:“离刹,离刹,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我只是害怕……离刹,我可以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求你不要恨我。”
现在的清湮,浑身都是危险的气息,谁也不确定下一句话会不会让他爆发。我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其实,也是不敢作声,并不是怕清湮对我粗暴,而是怕他对他自己粗暴,就像那次彻夜习武。呵,很矛盾吧,明明昱天鲜活了我所有的情感,为什么我还是不忍心,不忍心看清湮现出哪怕一丝的失落、惊惶。
“离刹,你……为什么不说话?”
“清湮,我一点也不恨你,但是,我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见终究还是躲不过,我叹了口气,艰难地措词,只是,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已轻不可闻。
“所以……你的决定是?”他僵住,呼吸声已经透出明显的不甘。
“清湮,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我的头现在很乱,让我仔细想想,再回答你的问题,好吗?”
是缓兵之计吧,居然能让我脱口而出,只不过,我现在心里,确实是乱糟糟的一片,昱天无奈的平静,清湮愤怒的哀伤,一遍一遍在我眼前重现。这两个人,一个是我全部情感的归宿,另一个又和我有着怎么也割舍不掉的维系,他们俩任何一个,我都绝没有权利去伤害,只是……
“那好,我等,离刹,不管什么,我都等。等你的回答,让我生或者死。”
一百零四、成全
我怔住,不知这突来的温柔又是所为何故,其实嫁给清湮之后我会常常地困惑,不懂那个危险粗暴的男子怎么会变得如此温顺可人,但我宁愿见清湮暴突着青筋冲我咆哮,也不愿见他安静的温柔。不该的,不该这样的,傲气如他,清湮生就该是桀骜不羁,于是看着这种转变,每每总是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悲伤。“罢了,离刹,你走吧。”他神色一黯,旋即又挤出一个没事的笑。
我愈发的怔住,却终于还是努了努嘴,发出几个音节:“清湮……”
他却猛地把脸埋到我肩上,用力地呼吸着,似乎想把我身上的气息全部汲取入鼻。
“我想了整整一天,离刹,我喜欢看你的笑脸,所以我宠你,我不喜欢看你愁眉苦脸,所以我尽可能不让你卷入朝廷争斗。但是现在,我能给你的只剩下了犹豫矛盾和难以抉择,那么不如让你走吧,让你回去龙昱天的身边,让我想象你能在他身边幸福开心的笑,也是很好。”
“清湮……”眼泪哗啦就淌了下来,肩上传来的热度几乎要灼伤我,直烫得我的心不停抽搐。
“离刹,我是骗了你,隐瞒了龙昱天还活着的消息执意娶你,因为我不甘啊,不甘心眼看着就要到手幸福又离我而去。我曾经说过,若是有那么一天,我伤了你的心,伤到你心灰意冷,无法原谅,我会放你走,绝不食言。离刹,你恨我骗你吗?”
“不……清湮……我不恨……”我拼命摇着头,体会着自他那里传来的颤抖。
“是么?谢谢你的不恨。可是,离刹,即便你不恨,我还是该放你走了。这也许都是上天注定吧。我风清湮从不信命,但现在却宁愿用命运来解释这一切。你知道为什么么?离刹?”
“……”我仍然摇着头,除了哭泣,已经没有勇气发出任何声音。
“你曾经说过,澜裳欠了清啸半条命,便在这一世用她所有的爱偿还。如果只要我相信便可以成真,那我也宁愿用我半生的孤寂换你的一个亏欠。”
我喉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哀叫,清湮,清湮,你让我还能说些什么?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撕心裂肺的心疼升腾得如此轻而易举。
“那日我让你跟我回来你犹豫不决,可龙昱天只一句话,就让你乖乖的说了好,那时我就明白,其实龙昱天才是那个可以照亮你生命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你绽放光彩的人,你在他面前,才是可以颠倒众生、倾城绝代的罗刹。”
“清湮,对不起……对不起”
“别这样,离刹,别哭,我知道,在爱情面前,人都是自私的。雷泠毁了跟随他的伙伴成全了对若乱的爱;木罗毁了雷家一个家族成全了对孤觉的爱;我爹牺牲了我成全了对我娘的爱;我也自私,只是我明白,我的坚持远不如我的放弃能够成全你。”
……
那个晚上,清湮就这样抱着我一直说一直说,耳边延绵不停的传来他刻意压抑低沉的呜呜哭声,听得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让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想起这个属于清湮的最后的夜晚,心还会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清湮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牵着我的手走出将军府,他说是他要亲手将我送回莫名居,要亲眼看着我回到幸福身边。
我没有拒绝,我想我也没法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