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六）

莲忱

谢自渊自苏醒后，倒也没闲着，院子里有什么活他都会帮忙。

晒药，熬药，院内洒扫，都是些极好上手的活。

刚开始易枫还有些不好意思，总是客气回绝男人的好意，但男人总是装作没听见似的，有时甚至还会趁他不在时，把他的活儿都干了。

易枫大致也猜到，谢自渊可能不想这么快离开此地，这才献殷勤似的帮他干活。

眼见着，一月之期快到了。

易枫有些苦恼，每日冥思苦想，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桃枝回心转意。

不如让谢自渊装作伤势未愈？

大概是不行的吧？桃枝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识破了。如此拙劣的伎俩还是不要在她面前卖弄了。

这么想着，易枫瞥了一眼正在院子里忙活的谢自渊。

男人身形修长挺拔，着靛青长袍，乌发束起，发带在风中飘扬。此刻，他正微微弓身，拿着扫帚在院里洒扫，薄唇微微抿着，五官棱角分明。

看着男人行云流水的动作，哪里有半点重伤未愈的样子。

这可咋整？

易枫晒着药草，急得直发愁，又偷瞄谢自渊一眼，忍不住唉声叹气。

“易枫，你一个人在那嘀咕什么呢？”

桃枝每日都有午休的习惯，小憩结束后，刚踏出房门就看到易枫坐在那儿自言自语，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随即踱步来到少年身后，趁他没注意，弹了弹他的脑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又在偷懒是吧？”

易枫连忙抱住脑袋：“哎哟……”

对于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的行为，易枫早就习惯了，毕竟这三十年里，他们二人的日常便是如此。

若是换作平日，依照易枫的性子，定会因为她的此举不满，得要好一会儿才会消停。毕竟，两人互相追着满院子跑，倒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但今日却出奇的安静，这倒是有些稀奇。

看着少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桃枝便知他有话想说，甚至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

“那个，桃枝……”少年轻轻扯了扯桃枝的衣角，眼里满是殷勤。

桃枝平视前方，看着那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轻声道：“看来他恢复的挺不错，都有力气天天帮你干活了。”

易枫心中暗道不好，干笑两声：“嘿嘿，还得是姑姑神医妙手，妙手回春呐。”

桃枝嗯了一声，咬了一口手里的果子：“那差不多可以让他走了。”

反正这段时间，也没有从这个男人身上问出任何有用的东西，救他一命，还收留他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她大发善心了。

虽说眼下，此人看着安安分分的，似乎没什么危险。但毕竟来路不明，谨慎一些自然是好的。

就这两天，得让他赶紧滚了。多待一天，多一天的麻烦。

语毕，桃枝徐徐起身，还没开口，对面的谢自渊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看去。

二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的在空中相对，目光相触间，二人眼底皆无情绪波动。

“桃姑娘，似乎有话要对在下说？”谢自渊眼尾上扬，将扫帚立在身前，漫不经心的靠墙站着。

桃枝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咳咳……我瞧谢少侠的伤势也好的差不多了，明日你便启程离开吧。”

谢自渊：“这么突然？”

易枫面上一喜，暗暗朝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竖起一个大拇指。

可以，这兄弟很是上道啊。

之前，他还担心此人看着呆板无趣，只知道帮他干活，会不会三言两语就被桃枝打发走了。没想到，还挺能言善辩的。

桃枝似乎没料到谢自渊会是这般回应，眨了眨眼睛：“莫非，这位兄台还想继续赖在这儿不走？”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桃枝已经做好，如果男人还想继续耍无赖，她就要下逐客令的准备了。当然，如果男人识趣，那自然是最好。

谢自渊沉吟片刻，面上故作为难之色：“唔……倒也不是不可以，既然是桃枝姑娘盛情相邀，在下岂能拒了姑娘的好意，实非君子所为。”

她到底哪个字说了要邀请他留下了？

桃枝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拳头，面上却不显，继续耐着性子笑脸相迎：“谢少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何时挽留你了？你莫不是脑子糊涂了？”

不知何故，桃枝总觉得这段时间，此人好像变了许多，虽然看着没什么变化，但她就是觉得哪里变了，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等等，似乎是言语之间以及他的态度都有了些许不同。

眼下，他的一言一行看起来似乎多了一丝厚颜无耻的感觉。如果不是桃枝心思敏锐，也很难看出来，此人与一月前初见那时有所不同。

脸皮还挺厚的，桃枝暗自嘀咕。

眼前的男子虽是凡人，却宛若谪仙，大约也是修行之人，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受如此重伤。

难不成是被仇家追杀？

看着温文尔雅的，知书达礼的，也不像啊。

蓦地，谢自渊轻叹一声，一副去意已决的模样：“如此，看来是在下自作多情了，明日我收拾好行李就会离开此地，决计不会让桃枝姑娘为难的。”

见此，易枫着急的跺了跺脚：“别呀，谢大哥，桃枝不是这个意思……”还没说完，他便察觉到一道锋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顿觉脊背发凉，紧张的咽了口唾沫，转头笑道：“桃枝，你就让谢大哥留下来吧，就当行善积德，你当初不是也收留了我嘛，多他一个也不多，我可以多干点活，少吃点饭……”

少年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的低着头，不敢去看桃枝的模样。

桃枝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可我不愿。”

易枫愣住：“什么？可是他……”

“我救他一命，已是仁至义尽，往后他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呢？”桃枝回眸看向谢自渊，眼神骤然冰冷：“是吧，谢少侠？”

谢自渊默了默，眼眸岑寂，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片刻后，他才微微俯身作了一揖道：“姑娘说的是，大恩不言谢，在下叨扰多日，不若今日便启程离开吧。”

闻言，桃枝脸色稍稍缓和些许，径自转身去了厨房，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今日我买了三人分量的食材，留下来与我们一同吃晚饭吧，明日再走也不迟。”

“多谢桃枝姑娘，谢某感激不尽。”

桃枝没有回应，很快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来到厨房，桃枝迅速关上门，贴着门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膝盖间，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的双眼，整个人也好似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不知何故，桃枝忽然想起了三百年前，第一次遇到易非台的时候。

那时，她刚在此地落脚，人生地不熟的，整日无所事事，总爱坐在院子的树下喝酒，还总是喝的烂醉，不省人事。

忽然有一天，易非台出现了。

因为受了伤，男人施展轻功路过她的院子时，忽然失去意识，直接从屋檐上摔了下来，掉在了她的脚边。

那会儿，桃枝醉的厉害，还有些神志不清。但看到地上趴着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瞬间醒了酒。

之后，她便救下了易非台。

再然后，她便开始行医。

当然，不单只是为了做善事，还为了能挣点钱。

三百年前，易非台伤势痊愈后，故意赖着不走。

如今，这谢自渊也是如此。

此人还莫名其妙的出现在易非台的墓地，怎能让她不在意呢？

明明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完全不一样的性格，但赖皮的功夫倒是不相上下。

可方才，男人的脸却和易非台那张冷冰冰的脸相互重叠，恍惚之间，竟让桃枝产生错觉，甚是荒唐。

若不是亲眼看着易非台替她挡了天雷，身死魂消，她都差点以为，是不是易非台易容成这副模样回来了。

她承认，当时收留易非台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这三百年，若是没有易非台陪着她，她应该会过得很艰难吧？

易非台修为高深，剑术精湛，桃枝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长剑使得那般出神入化。

他虽是凡人，却已化境飞升，不老不死。

有他在身边，桃枝总是很安心。

可是，如此武艺卓绝的人，却因她而死，真是可笑。

桃枝仰起小脸，盯着厨房的灶台，眼前忽然浮现出男人在灶台前忙活的身影。

易非台不仅会酿酒，厨艺也出奇的好，在仙界的厨神面前也丝毫不会逊色，甚至更胜一筹。尝过了易非台做的菜，人间的皇家御厨也不过如此。

故而，三百年的时间，易非台将桃枝的胃养的很是刁钻。可三十年前，自易非台身故，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桃枝也学会下厨，洗手作羹汤。

“幸亏有你，这三百年，我一点都没想起司泷这个王八蛋。但是最近，我居然做梦梦到他了。”

“那个狗东西，凭什么入我的梦，真是阴魂不散。”

“好想……喝一口你酿的酒啊。”

屋外，谢自渊立在门前，抬手正欲扣门，听到里边的动静，忽然止住。男人收回手，额前的黑发掩住他的双眸，眼底的情绪也被遮挡。

一门之隔，二人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