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桃枝是被易枫吵醒的。
少年用力拍打窗户发出来的声音尤为刺耳。
“桃枝,桃枝,快醒醒,你不会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砰砰砰……”身着黑色布衣的少年,站在桃枝窗前,手上的力度只增不减,丝毫不考虑房内的人的感受。
桃枝素来有很大的起床气,从前还在天界的时候,就没人敢在她休息的时候打搅她。若是换作以往,易枫早就被追着打了。
大抵是因为昨晚做梦的缘故,桃枝睡得不是很好,总是断断续续醒来。是以,在易枫拍打窗户之前,她已经清醒了,只不过在闭目养神罢了。
屋外,易枫正敲的起劲,下一秒,他的耳朵被身后的人狠狠揪住。
少年吃痛一声,连连求饶:“哎哟哎哟,桃枝,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我也是怕你……忘记了嘛,毕竟今天是……这么重要的日子。”
“我怎么会忘记今天的日子呢?”桃枝皮笑肉不笑,语气微沉,继续揪着少年的耳朵,让他转过身面对自己:“倒是你,阿枫,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桃枝,要叫我姑姑。”
易枫立马拒绝,甚至忘记了疼痛:“我才不要嘞,虽然你化形比我早了三百年,修为是比我高一点点没错,但你看起来明明没有比我大多少。叫你姑姑,那辈分岂不是比你还矮了一大截,那我太亏了。”
见他拒绝的斩钉截铁,桃枝冷着脸,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哎哎哎,疼疼疼……”少年惨叫连连。
“桃枝……你欺人太甚,如果非台哥还在的话,他肯定会帮我的。”
话音刚落,易枫忽然愣住了,就好像易非台还在这里,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看着他们俩拌嘴打闹一般。
听到易非台的名字,桃枝脸色微变,转身下了台阶。
三月,凛冬刚过,正是料峭春寒,春雨连绵时节,院子里的桃花已经陆续盛开了。当然,也有浅粉色的花苞立在枝头,静等绽放。
春雨打湿过的桃树,娇嫩欲滴,透明的水珠偷偷停在花瓣上,也有一些水珠顺着花瓣滑落,淌在地面,不动声色的融进湿润的泥土里,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消失不见。
女人身着单薄素衫,雪色衣袂在风中翻飞,纤细的身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桃枝什么也没做,只是仰头望着眼前的桃树,眉眼清冷,神色沉静。
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吹来的风却还是格外刺骨。
桃枝忽然觉得有些冷,正当她抱着手臂,小幅度的瑟缩了一下肩膀时,肩上忽然一沉,顷刻为她抵御了寒风,暖意瞬间袭来,涌遍全身。
身后的易枫将狐裘斗篷给桃枝披上后,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紧抿着唇,走到她身边,同她并肩站着。
两人一同沉默,望着院子里的桃树。
不知怎的,易枫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他意识到不该这样,只好飞快眨了眨眼,但眼底还是流露出几分细碎的不忍之色。在桃枝没开口之前,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今天,是易非台的忌日。
三年前,易非台死了。
那个抱着剑,总是不苟言笑的男人。
那天,是个电闪雷鸣的雨夜,雨下得很大,一刻都没停过。冷冷的雨水无情的拍打在脸上,淋湿眼睫,视线都变得模糊不清。
彼时的易枫,一边哭着,一边挖土,不停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拭去脸上的雨水。
一时之间,他已然分辨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后来,他和桃枝整整挖了四个时辰,才将易非台下葬。
三年前的这个晚上,桃枝满身泥泞的回了住的院子,执拗地提灯站在桃树下,没有任何表情。莫名让人感觉她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阿枫,我得在这里留盏灯啊。不然,易非台看不到光,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阿枫,你说,易非台会不会已经转世投胎,去了一户好人家啊。”
“这样……也好,反正跟着我这样的人,也混不出什么名堂,还白白丢了性命。”
“阿枫,你说他傻不傻?”
“他就是个傻子。”
桃枝双眸泛红,声音有些嘶哑。
良久,她仰起头放声大笑,明明在笑,但眼底满是哀恸。
易枫很想安慰她,可嘴巴一张一合,竟不知能说什么,直到滚烫的眼泪滑落,灼伤脸颊的肌肤,直到咽下满嘴苦涩,他才信誓旦旦的说了一句。
“桃枝,我会在这里,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待他回过神,桃枝已经收拾好,提着祭祀用的物品出来了。
“走吧,阿枫。”
易非台的墓在桃源村,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眼下虽是春寒料峭,但好在没有下雨,不然踩着湿润的土地,总有一种下一秒就会陷下去的不安感。
易枫亦步亦趋跟在桃枝身后,看着远处绮丽的景致,思绪开始飘远。
易枫是树妖,他的原身是一颗枫树。
三十年前,他刚化形成人,却被野猪精盯上,若不是运气好碰上路过的桃枝和易非台,他怕是早就没命了。
那时的桃枝狡黠灵动,还爱耍无赖,能让人感觉到她是鲜活的。
而易非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冰块,印象中,他总是板着一张冷峻的脸,黑眸敛着,抱剑走在桃枝身后,岑寂薄凉的目光总是追随着少女。甚至会在某个时刻,薄唇上扬,抿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的浅淡弧度,却又转瞬消失不见,让人产生错觉。
虽然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沉默不语,看起来一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却时刻关注着桃枝的喜怒哀乐。
桃枝开心的时候,他好像也很开心。
三十年前初相逢,易枫迫切地想要活下来,所以将他们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易枫被救下以后,就一直跟着桃枝。
起初,少女装作没看见他,对他不予理会,自顾自的走在前边,时不时歪头同身侧的易非台说话。
尽管知道少女不愿搭理自己,易枫还是不愿放弃。继续低着头,赤脚跟了一路,从江南野外跟到了东胜傲来,又从傲来跟到了东海湾。
就在易枫以为,少女不会搭理他的时候。原本走在前面的两人,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
“哎哟……”直到易枫硬生生撞上易非台身后背着的那把长剑,冰冷坚硬的触感迅速让他回过神。
“好痛。”少年噘嘴,小声嘟囔着,简短的两个字,隐隐颤抖,还带着哭腔,瞧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很快,少年眼底泛起光芒,只因桃枝开口说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吧,保管带你吃香的喝辣的,怎么样?不过,先说好啊,我可不是看你可怜才收留你的。”
易枫用力点头,眼底倒映出少女娇俏明媚的模样。
“喂,小树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呆愣片刻,迅速摇头。
“哦?没有名字吗?”
闻言,少年双眸亮晶晶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唔,既然你是一棵枫树,那便叫你阿枫吧,随我姓好了。”桃枝沉吟片刻,抿了抿唇。
“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少年一脸期待,表情也小心翼翼的。
“我叫桃枝。”
什么!
少年脸一黑,表情达到了冰点,唇角抽搐,似是不敢置信。
“桃枫? 这也太难听了。”
“怎么难听了,听着多诗情画意啊,你说是吧,易非台?”桃枝杏眼弯弯,翘起唇角,淡绯色的眼尾上扬,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的黑衣青年。
易非台面上毫无波澜:“嗯。”
“不行,我要跟他姓,我要叫易枫。“
易枫深吸一口气,指着一脸淡漠的易非台大喊,眼底满是渴求。
桃枝气不过,以示惩戒的拍了拍易枫的头:“喂,小鬼,你可别不识好歹,是我同意收留你诶,你居然还敢嫌弃我。”
易枫抱着脑袋,顿时眼泪汪汪,看着比刚才更委屈巴巴了。
“你怎么还哭了,我下手也不重啊。”
“好了好了,易枫就易枫,随你便吧,别哭了。”
“怎么这么爱哭呢,你以前是泡在雨里长大的吗?”
“才…才不是呢。”
落日余晖下,三人的背影拉得老长,柔和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洋洋洒洒的落在桃枝的脸上,为她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影。
树影斑驳,少女明眸皓齿,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走在少女身旁的青年,乌发朗眉,清隽俊逸。他看向身旁少女时,嘴角总会勾起一抹浅淡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即便惜字如金,却也不会让易枫觉得难以亲近。
直到很多年后,易枫想起同桃枝和易非台初次相遇的那天,依旧觉得闪闪发亮。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更是美好的不成样子。
就好像,天山上冰封的积雪消融,温柔的,心甘情愿的化成一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