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凉风流霜。 漫天星光缀成夜的霓裳，弥漫着，氤氲着，浅浅披在幽绿的丛林中、碧蓝的池塘里、银色的大地上。 这片丛林是我栖身的地方。 池塘边固然留下了我驻足的痕迹，大地上也飞跃过我矫健的身影。 活得太久，我早已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只知道，从我出生那天开始，便执掌着三界的“道”，此道，不是众生追求的通天之道，而是不问亲疏只问善恶的道——赏善罚恶、善恶有报。 三界众生尊敬的称呼我为超级神兽，相比这个称呼，我更喜欢蛮儿稚嫩的童音直接唤我一声“灵鹿”。 蛮儿是巫族的一个孤女。 当她犹在襁褓中时，她所在的部落因为卷入巫妖大战被彻底歼灭，只有她，被她的哥哥舍命送了出来。 哥哥在逃入丛林后，终于忍不住严重的伤势，吐血而亡。也许是不舍得离开稚嫩的妹妹，也许是想最后再抱一次柔弱的小生命，哥哥临终时，哪怕身子已经软软的倒在地上，仍紧紧抱着犹自酣睡的妹妹。 被血腥味引到树旁的我，抚养了这个睡梦中睫毛忽闪忽闪的漂亮婴孩，给她起名：蛮儿。 巫族的遗孤——巫蛮儿。 传说中， 有一种鸟， 它从出生那一刻起， 就只能张开翅膀奋力往前飞。 它这一生， 都不能停息。 因为， 当它停下的那一刻， 也便是它死去的那一刻…… 我不知道这种鸟儿有没有过歌唱，如果有，我不敢想像它声调中的悲怆。 在我心里，蛮儿就是这样一只鸟。 巫族的血脉传承让她从记事开始，便知道了刚出世不久的那场血雨腥风。 每一天，她都从噩梦中惊醒。 复仇，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执念。 练功、练功、练功…… 她，等待着复仇的那一天。 而我，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希望能再多看她一会儿。 凭借一己之力想要覆灭妖族，这比开天辟地还要困难。 我深知，当她决定离开前去寻仇的那一天，不仅仅是生离，也是我们的死别。 时光，平淡的向前流淌着。 曾经以为，这个故事从开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结局。 直到那一天。 风很轻，阳光很暖，丛林里破碎的影子斑斑驳驳；花开荼蘼，荡漾着轻盈而忧郁的清香，映着蛮儿冰雪寂寞的容颜。 一阵不寻常的悉悉索索从不远处传来。 回眸处，一条雪白的狼踉踉跄跄的窜到了近处。 一根羽箭没入它的右足，箭簇还在轻微的颤着。每一次轻颤，都让它的痛苦加剧了一分，右腿一片殷虹。 “被猎人射伤的雪狼？”蛮儿轻蹙眉头。 雪狼戒备的看着我们，转身想要再逃，却因为腿上的伤势，只能软弱的躺在地上。 蛮儿不理雪狼无力的挣扎，轻轻抱过雪狼，小心地拔下羽箭，从怀中掏出伤药为雪狼柔柔涂上，随后毫不犹豫的从衣襟撕下布条，细致地包扎起伤口。 雪狼身子放松了，喉咙间发出几声轻轻的呜咽，靠在了蛮儿怀里。 蛮儿笑了，破冰的微笑带着对生命的尊重与向往。 我也笑了。那，并非普通的箭伤，它，也不是一条普通的雪狼。 也许，故事就会在此刻发生转折也未尝可知。 丛林里，暖暖的阳光带出春的芬芳。 蛮儿悉心的照顾着雪狼，也许，她在这个受伤的小生灵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许，只是少女的寂寞，想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宠物。 喂它吃肉、帮它换药、为它洗澡……甚至，抱它睡觉，哪怕雪狼的伤势已然痊愈，这个孩子和这条雪狼依然每天黏在一起。 蛮儿的笑容越来越多，眸子也越来越明亮清澈。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蛮儿在这样的欢乐中忘却仇恨的那一天； 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雪狼在这样的欢乐中揭开真相的那一天。 然而，蛮儿十六岁那天，依旧决定离开了。 还是那样的夜，月华如练，凉风流霜。 只是，皎洁如纱的月华也不如蛮儿的双手柔软，漫天闪烁的星光也不如蛮儿的眸子明亮。 她轻轻圈住我的脖子：“灵鹿，我要走了，为我的族人报仇。” 我低头，轻轻舔舐蛮儿的手。 这一次，会是永别吗？ 想要挽留，痛恨身为兽身，永远也说不出口。 一滴凉意，低落在我的额。 愕然抬头，那是蛮儿的泪。 可是，纵然有泪，她的目光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与坚定。 “照顾好蛮儿”。我望向站在不远处等候的雪狼。 我知道，哪怕是眼神，它也懂的。 它点点头，想来，它也知道，我一直都懂。 丛林的风依旧在吹，只是再也没有了温暖的柔美；池塘的水依旧清澈，只是再也没有了清甜的滋味。 大地依旧宽广，草原依旧青翠……只是，再也没有那个漂亮的小女孩站在上面，对着我喊“灵鹿！”、“灵鹿！”了。 蛮儿终于又回来了。 和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样，满身的鲜血，紧闭的双眼。 不同的是，以前的血，是她哥哥的，这次的血，是她自己的。 上一次，她闭着双眼是在甜蜜的梦乡里；这一次，她闭上双眼是在不堪忍受的痛楚中。 带她回来的，是一个有着银色长发的冷峻男子。 他急切的拉着我：“神兽，你救救蛮儿！” 这名男子，正是雪狼。 不，他从来就不是雪狼，他是银狼。 他并非普通的兽类，而是受天狼星激发的魔族。或者，我们可以更直接一点，称他为妖。 最开始，他因为某种原因身受重伤变回了兽态；到之后，他知道了蛮儿的仇恨，便瞒下真相，以普通雪狼的身份留在了蛮儿身边。 当蛮儿决意前往妖族复仇时，他没有犹豫，紧随蛮儿身后。 然而，他可以生死相随，却不敢告诉蛮儿——他也是妖。蛮儿痛恨的灭族之仇——妖。 “神兽，我知道你的善恶有报，可以用善报疗伤救人，你救救蛮儿！”银狼跪倒在地。 没错，善恶有报，恶主死，善主生。我的确可以救蛮儿，但是……善恶有报也需在规则之中，蛮儿，并没有积累下足够的善，如果我强行施术，便会受到反噬，失去所有的力量乃至生命。 “神兽，我求求你……”银狼泣不成声。 我低头，再一次注视蛮儿苍白的容颜。 轻轻舔舐，她的手已经不再柔软，因为痛苦而紧捏成拳。 还记得，第一次紧挨着你柔软的身子，看你藕节般的小手小脚在空中乱蹬乱踢； 还记得，第一次因为你饿了以后大哭，到处为你寻找牛奶甚至豹子奶、老虎奶，将附近刚产下宝宝的兽族打扰了一个遍； 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睡梦中的笑颜，天使般甜美温暖； 还记得，第一次听到你咿咿呀呀的开口，第一次听到你稚嫩的叫我灵鹿时，心底浓得化不开的喜悦…… 一切，都彷佛还在昨天啊…… “善！” 我发出嘶鸣。 无数功德金莲围绕在蛮儿身旁。 你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眉头轻展。 很开心，能再次看到你睡梦中的笑颜。 好冷……蛮儿，忘掉我，忘掉那些仇恨吧，开心的和银狼生活下去…… 我哆嗦着，感受着生命在慢慢的流逝。 蛮儿终于睁开了双眼，她左右看看，似乎一时间不清楚身在何处，直到看到跌倒在一旁的我，方惊呼一声，一把抱住：“灵鹿，灵鹿！你怎么了，灵鹿！” “它就快死了。”银狼在一旁淡淡开口，声音比寒冰更冷。 蛮儿抱着我的双手在颤抖：“杀破狼！巫妖的仇恨和灵鹿无关，你对它做了什么！” 银狼唇角逸出一丝冷笑，目光却异常温柔：“蛮儿，我很谢谢你曾经救了我，带给我一段快乐的时光……我愿意为你隐藏自己的身份，做一条普通的狼，甚至愿意为了你去消灭和我同样的妖族……可是！”他的面容突然变得狰狞，“千不该，万不该，为什么你明明看到我拼死护住那对妖族夫妇时，仍然要痛下杀手！” 蛮儿怒斥出声：“他们灭我全族，我为何不能下手！” “哈、哈哈……”银狼眼中有泪，悲笑出声，“你只知道你的血仇……你可知道，那对夫妇正是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亲生爹娘！” 冷、真的好冷。 我无力的靠在蛮儿胸前，蛮儿整个身子都在微微的颤抖。 她的怀抱，竟也变得冰凉！ 银狼依旧在笑，笑得声嘶力竭，笑得泪如雨下：“你不是总想着报仇吗？你让我最亲的人死在了我的面前，那我也报仇，让你最亲的人死在你的面前……血债血偿，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哈哈！哈哈哈哈！！！！” 蛮儿右手一挥，武器宝珠凭空出现。 银狼不闪不避：“杀了我，杀了我！所有的仇恨就终结了，不是吗！”他闭上双眼慷慨赴死。 蛮儿却沉默了，她咬紧下唇，半晌，方收了宝珠，抱着我，头也不回的向丛林深处走去。 只留下银狼留在原地悲怆的大笑：“哈哈、哈哈……” 身边，树枝轻晃。 “原来，仇恨不只会毁掉快乐，还会泯灭心中最宝贵的那份真诚。”蛮儿轻轻呢喃。 我摇头，想开口告诉蛮儿最后的真相，却依旧说不出话来。 神兽，从来就懂得读心。 银狼骗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 蛮儿……我的蛮儿…… 银狼并不是真的要杀我来伤害你为他的父母报仇，他只是希望用这样极端的方式，让你放弃再去寻找妖族复仇的执念。 他是想在这场复仇之战中，留住你的性命啊。 如果当时，你杀了银狼，短暂的痛苦会让你被仇恨炙热的心冷静下来； 哪怕当时，你不杀银狼，连这样近在咫尺的仇恨都能放弃，也总会细细思量，放弃那已经远在天涯的血仇。 巫妖之争，巫族固然覆灭，妖族又何尝不是伤亡惨重？ 种族之争，原本就不分好坏善恶。 血泪中的仇恨，若是用血泪来洗涤，只会让更多人疼、让更多人痛、让更多人妻离子散、让更多人家破人亡、让更多人一辈子也品尝不了快乐的滋味！ 冤冤相报，何时了？ 冤冤相报，此时了！ 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 不如忘却，不如放下，不如转身……去寻找，去守护属于自己的快乐吧。 【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