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楼

楼主 |
发表于 2008-5-24 06:42:13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广东
四
阳关道还是浸在黄沙中,沉赘而古老而倔强地往远处迤逦。转眼间,我们已到了九岁光景。爹还是一年二度造访,每年重复每年的话题。然而他在与外婆用儿子与母亲的身份交谈时,我见他那双星目中透出的情绪倒不像一个戎马的骁勇将臣,而是一个乖觉灵巧的儿子,静静地依偎在老母亲身边,等待和儿时一样的抚慰。
外婆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们母子在一起时,就成了我和姐姐的闲暇时光。奇怪得很,娘俩谈话时外婆总爱抱着枕头——镶着拙劣的花边,老得已说不清历史。她从不让我们去碰,我和姐姐开玩笑说,这是照爹的样子缝的?这么宝贝。总之她听不清也看不清,这个秘密就被我们暂且搁置,放在心里久久记不得提起。那里面是否装着过去的时光里的一些逝鸿片羽,抑或是一些不为我们两个小孩所懂的尤物?——一切疑问都没有结果,我们趁她夜间拉车时伸出好奇的双手去摸索,却无法猜度那到底是什么。
阳关的孩子甚多,姐姐经常牵着我的手在那些破败的土楼中钻来钻去,偶尔会遇见一个年龄相仿的孩子,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土楼中——那大约是他(她)遮风挡雨的处所。我曾对他们有一些怜悯,认为天下的孩子都应和爹、姐姐与我一样,有外婆那样仁厚慈爱的长辈。但在阳关城内见到的种种,已告诉我外婆这样的母亲实在是太少太少。
她白天无事的时间到街上拉着板车转悠的身影已深深镌刻在羊倌居民们的眼里。他们大都不与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女人搭话,见到她多半绕道而行。一次我与姐姐随了外婆去,却听到一个同龄人站在我们身后对着外婆大叫“老乞婆”,让我和姐姐隐约听见,回头却找不到声音的来处,只得作罢。外婆总会按住怒气渐涌的我们,摇摇头,算是阻止。但我依稀记得爹对我说过,一次他因一个精明到势利的女人雇了外婆而不给工钱,所以与那女人大动干戈。女人叫了她的孩子来帮忙,他不顾女人鄙夷的笑容,径直冲过去,将那几个孩子踹飞了两个,手中的木棍一操,再撂倒两个。最后以爹的胜利而告终,但那势利女人并不肯罢休,四处宣传外婆养出了一个“没有教养”“不懂礼节”的孩子,成为至今还流传下来的谈资,让外婆行走在如砥的周道上时还会浸没在一片嘲弄的目光里。
这样的日子从五岁开始持续了四五年,爹忽然说要将我和姐姐接回中原去。他在长安的事业已如日中天,为朝廷重要谋臣,顺便想把外婆也接过去,让她享一享天伦之乐。不料外婆很干脆地拒绝了,意思是要继续拉板车——“直到我死的那天”。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了岁月的河流几十年的冲刷,她已锈迹斑斑。然而一枚屡遭河水锈蚀的铁钉倘若就这样闲置,反而会锈蚀得更快。
但爹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去拉板车,在黄沙滚滚间讨生活。儿子事业有成了,母亲已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儿子一年年的还债,以彰昔年她在兀兀穷年中抱着他一起长大的日子。可外婆不懂什么天伦之乐,自始至终陪她的只有阳关道,板车,夕阳,冷夜。这是一个老人的全部,我料想不到被她那样疼惜的我们,在我们回想她的一生时,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配角。
就像她在从前的日子里拉着板车,每天撒米煮一锅稀粥从早喝到晚一样,日子如薄薄的粥汤,一片白色的茫然,一片白色的乏味。
所以在外婆拒绝时,爹竟不知道怎么规劝才好。最后无奈地叹息,但仍不应允外婆的决定——继续走回拉板车的队伍,在夜间随着驼铃晚风一同迎接那轮圆日。她的身板已被磨砺得无法伸直,弓出一弧沧桑——其实我们都知道,她已没有多少剩余的日子。爹眉间已徒添了皱痕,随他而来到阳关的娘的眉弯同样为此轻蹙不展。
而她自己仿佛对这些都没有意识,每天依旧执拗地重复着拉板车的生活,我和姐姐也经常在黎明前后被木门开启的诡谲声音所惊醒。
劝说同样无济于事。
一天她忽然说要修缮阳关道旁的驿站,并要把坟修在第一次遇到我还是个婴儿的爹的那棵老胡杨树下。
她说这话时已年逾古稀,早已被岁月的砂纸打掉了全部光泽——稀稀拉拉的几缕鹤发如枯草蜷缩般赖在头顶,手上的沟沟壑壑已让人分不清何处是血管何处是褶皱,一张脸缩成风干的核桃……我不能想象她说出这话时到底是怎样的心境,甚至没有想的勇气。
爹一愣,那双眼角上挑炯炯有神的眼里就蓦地泛起了泪光。他旋即扭过头去,不让外婆看见。但外婆的眼睛此时分外的好,她看见了,于是笑道:阿钧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听得一旁的我和姐姐一阵心酸。我们已将近十岁,明白了什么叫亲情什么叫哺育什么叫舐犊——但还来不及去实践,那个哺育了我们的爹的人就要将所有的生命与爱全部还给阳关旁那片蜿蜒贫瘠的土地,这不能不让我们重新审视对于一切爱的思考。
她与爹的回忆都心照不宣地融化在了各自的心里,却仍喜欢对姐姐或对我絮絮叨叨。时值蚕吐丝结茧的日子,本应停歇下来,做个茧好好让自己休息,她却没有,兀自每天晚上出去。白天我们姐妹俩一同玩耍的时光里,她就会搬那张黄木椅坐在我们身边,回忆着我爹和她的故事。她不像一个亲身经历的人,因为她讲到任何情节都会毫不动容——仿佛是这段历程的旁观者,静静地对着远去的河水诉说。
不曾料想这是她最后一次在我们身边说这样多的话。当蚕茧的洁白就要消失时,她终于离我们而去。我永远忘不了她离去时的状态——微微仰着头,唇角带着一丝笑意,一双木而空洞的眼中是风干的希冀,双臂微张,似在迎接什么的到来。
微张的双臂间有她用了无数年的枕头,拆开来看,是七百万两银子,是她一生全部的热力。我想起她离去时的样子,那样欣悦的姿态,竟如解脱一般——将她的一切都留下了,带着一身清白,廓然无累地去奔赴死亡。
我们照她的遗愿在阳关道上将几处破败的驿站翻修,再在一棵老得如她的胡杨树旁修建了一处驿站,供行人歇脚。
五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如今,我二十五岁。我忽然想起要来看看给予了我的父辈的生命的人,以及,给我的童年匀出浓淡恰好的色彩的人。
扑面而来的是阁楼上掉落的尘土。大漠风沙骇人,我已将阁楼内的状况猜出了大概,不忍再走进去。她在不多的日子中对我的絮叨仿佛还随着漠北的风飘忽到我的耳边。那之后我就到了长安,开始新的生活,她的影子亦随着新的生活的开始而被渐渐淡化,成为记忆中一笔褪色的色彩。
然而我来到西域时发现她根本就是无法完全忘掉的。我无法忘掉她和我爹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更无法忘掉她赐予我和姐姐的垂髫岁月。但她用毕生财产修缮的阳关道的驿站,又是怎样的情形?
阳关道依旧是苍凉,一如我第一次见到这条贯通东西凿空古今的商道时。只是一棵被掏空了心的胡杨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驿站,有几个人带着薄醉在驿站内打尖。小二很友好地询问我要什么吃食,我回绝了他,细细打量着这个驿站。
当年爹为驿站上的铭文苦思冥想了很久,最终没能用任何诗句来概括外婆这个人,除了她的名字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也一度为此苦恼,但他这样有才学的人竟不知——这样就使外婆的一生。她遗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而同时留下别人对自己的印象的,又是那么少。
所有母亲都像阳关道上的驿站,能在人生道路有磕磕绊绊时给你一处栖身的温馨小筑。于是大半生就在这种养育中过去,最后能想起她的人,又有多少?
十五年后我终于回来了,面朝大漠的晚风,风在耳边掠过,发出诡谲的声响。
那该是一曲挽歌? |
评分
-
查看全部评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