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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9-2-1 14:0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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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山东
(接上)
四
展纤罗微低着头,盯着父亲横陈在厅内的尸首——白布裹身,有扭曲狰狞的神色终无法被掩盖,从白布下直透出来。
——父亲遇害了,被商场上的对手所杀。再没有人可以把她困在闺中,辉煌的家业亦随她的挣脱禁锢而一夕落败。三个姐姐早已嫁与他人,大哥江南江北四处游走,早不管身后事,叔父们亦是墙头草,见家业落败,便将展家视如陌路,仆人多是收拾了行装离开展府。偌大的庭院,人去屋空。她茕茕孑立在芜草遍生的庭院中,听凭秋风飒飒。
她在闺中过了两年枯井无波的生活,再看庭外,满目萧然。
一位老奴提着大包小包走出,对她道:“五小姐,展家败了……老奴年事已高,得回乡下养老了,小姐,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啊……”数声苍老的叹息划过耳边,老人枯槁的背影与大包小包格格不入,在秋风中走走停停。树倒猢狲散,无人指望她一个弱女子能撑起家业,最后的老奴也随着秋叶的零落而消失在了深宅大院的朱门处。
她咬着牙,泪水不甘地滚落。
江边多了一位清丽的浣纱女子。她头裹轻纱,身着素衣,秀美的面容让艄公都为之动容。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已然不记得了她就是当年与一位书生在亭下相见的富家小姐,而她一身平常的装束又半点不露她往日的受宠。纱在她的手中浣了无数次,流年就在一次次的浣纱中淘过。她原本莹白如玉的双手越见粗粝,仿佛不属于一个年不及双十的女子。
日子就在江边一处小庐内的机杼声与江边的浣纱声中悄然滑过,不经意地。
展纤罗微低着头,凌着脚下初碧的江水,步履声在桥上不断响起。江水已透碧,暖春不远了吧,真不知从亭内望远处的翠微是番怎样的景色。近了,却见亭内的石凳上有人,远远就传来含混不清的呢喃。
那人是岳云扬。她错愕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犹疑着要不要去与他打声招呼。桌上叠着几个酒坛,浓重的酒气迎面袭来。他醉得狠了,伏在满是酒污的石桌上。她从未见他这样失态,两年了,白云苍狗,他不复最初的模样,眉眼处处写着落魄,只能借酒浇愁罢了。
“岳公子……”她心生不忍,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然而他不省人事,迷乱中左手抬起,劣质的酒爵中的浊酒一口口灌下。
暮阳已沉,夜色将至。在他酒后断断续续的呓语中,她终于得知这两年他的零星履历。他本是鲁地大户人家的长子出身,峥嵘无比。奈何经营偶有失手,整个家业便急转直下,贵公子一夕落魄,从此四处浪迹,行至江南,留恋那当年在亭中遇见的女子,停滞数月,如今盘缠将尽,他只能在此闷闷独饮。
她满眼悲悯地望着醉中的他,不知哪来的气力,将他整个抱起,欲送回小庐。她陡然一惊——他憔悴至此,整个人已薄如纸片。江边仍有艄公对她问是否坐船,她不加理会,抬着他清瘦的躯体,脚下愈加空茫了。
展纤罗微低着头,为他擦去满头的虚汗。再往东眺,鱼肚白泛起,天欲曙。他从醉中醒转,抬头便看见了那张谙熟的脸:“展……展姑娘?”
“你醒了。”纤罗莞尔,扶他起身,“喝那么多酒,不要命了么。”
他的眸子黯了一晌,环顾四周,蹙眉:“姑娘你为何住此处?莫非展员外逼婚不成,将姑娘……”“不。”她抬手阻却了他的话,言语间轻描淡写,“爹被害,展家败了。”她的神色间没有一落千丈时的失落与自暴自弃,有的仅仅是淡然与逆来顺受。
“随后我就在此处靠纺纱为生,日子虽算不得富庶,但也无冻饿之虞。”她朗然一笑。
“你瘦了。”他望着她横凸的锁骨,锁眉叹息。
“公子不也一样么。”她无所拘地将手扶在了他的肩上,任其被他因瘦削而凸现的肩胛骨硌得微疼,“何时离开江南?”
“离开?”他低头苦笑,“我已是身价卑微,拿什么离开……”忽又见她展颜,似不经意地道:“如不介意,纤罗的小庐还是能让公子住下的。”
“不——”他一震,抬起头来,一字字道,“我岳云扬岂是吃软饭之人?”
她“扑嗤”一声笑了:“吃软饭?公子看我像是软弱之人么?”
“姑娘并非软弱,在下亦然。”他应道。心念流转间,已毅然作了抉择。
“公子莫非很快就走?中秋就在明日,怎么说也得看看。”她坐到了机杼前,回眸嫣然。
他轻声应许。
展纤罗微低着头,领着他走向江心的亭子去。秋来,已是凉意袭人了,她出门时不加留心,只着一件长衫,不禁身子一颤。是时,他的手扶上了她的肩,那双手宽厚如旧,暖意登时漫过了全身。
“多谢。”她不动声色地向前走着,心底埋藏已久的细小幸福缓缓滋生在肩头传来的暖意中。他默不作声地随了她的步子,来到初见的那座小亭内。
波心荡,冷月无声。月临千山,远处的山峦上,树木褪了形状,叶片晕开清洌的月光,一片亦真亦幻的色泽。她低下头,对着江中随意投了一块石子,撞碎了浮动的光辉。他的记忆开始朦胧,两年前,也是她在此掬水,碎了江中月。
“纤罗。”他握住她发糙的手,宛如耳语般低诉,“待我进京考取了功名,嫁给我好么?”
那双手起了略微的颤抖,不知是何所致,她单薄的影子在月下仿佛被风一扯便会消散,他听见她颤声道:“不要去。侯门深似海。”
——其实是害怕吧?害怕如两年前闺中那虚妄的想法——自己苦守窗边,等着郎君归来,永无止境。当下八股文成了科举的内容,鄙儒无数,奸臣当道,贿赂横行,腹中经纶浩如烟海的人往往熬白了头也无法中举。这些她不是一无所知,她不甘,亦不敢守在庐中,看天边秋雁归来归去,他却一去不回。
“我不会让你天天纺纱的——这两年,你的手都粗了。”他反复端详那双被江水濯出纹痕的手,目有怜惜,“就算难,我也要去。”
她权当他是一时固执,只要加以劝说,定能挽留住他的脚步。然而她看透了先前于她而言陌生的市井,却看不透他的倔强,她不信命,他执著如她对命运的不低头。
更深月犹明。他们听由欸乃橹声在耳边徐徐响起,长篙击破一江明月,一同走过连接江心岛与岸的石桥。那座石桥,他们已一起走过数次,于是数次相近的脚步声早就开始敲动年华的韵律——在还不曾看透对方的过去。
展纤罗微低着头,嘴角挂着温淡的笑,在床上沉沉睡去了。小庐另一间屋中,忽而有什么声响。岳云扬撩开了帘子,在她身旁坐下。她睡得颇沉,似在梦中仍停留于二人在亭中的笑语,神色安然恬静。
“纤罗,我……”他在黑暗中絮絮低语,后半句一时哽在了喉中。
——我来与你道别。
“我不会让你只做江边的浣纱女。”他的手抚着她的脸庞,眼中温柔的神色溶在清朗约色中,似在对她喃喃,又似自言自语,“第一次偶遇见你的时候我只把你当成享尽荣华的千金小姐,什么都没有在意。直到我拾到了你的雪帕,来到府上,透过杏花看见你的神色里没有丝毫闺中小姐的哀怨,我开始知道你是多么脱俗的女子。
“剩下的两年大多数日子我同样是钟鼓馔玉,不为吃穿所累。直至门庭破落,我一时失意,带起为数不多的盘缠四处浪迹。到了江南,依然是你,把我从醉生梦死里唤醒……我在你的小庐中睁开眼看到你的瞬间,我就认定了你是我注定遇到的人。
“你比从前瘦了,手也粗糙了许多。我想,这是我一直逃避的生活所留下的印迹……而我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再过这样的日子,如果你还是在江边浣纱,输的就是我,我输给了我自己的骄傲。所以,就算要分开,我也要进京去苦读,考取功名,让你回到从前的日子中去——我岳云扬的娘子,岂能受委屈。
“所以,纤罗,展纤罗,等我中举的那天。”
他的包袱简单到极致——几本诸如《中庸》《大学》的书,笔墨纸砚,外加几块碎银,几贯铜钱,几件衣衫,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他背起包袱,只感到里面沉甸甸的重量。那样简单的包袱,承载了太多,在他的肩头狠狠压下。
“纤罗……等着我。”他轻唤,语声已有几分哽咽。
随后掠出小庐,决绝不容他再次回头。他以尚自年轻的生命押在坎坷无尽的仕途上,也把自己的性命赌在女子的手上与心里。
翌日纤罗起身,蓦然发现隔壁的房空了。她盯着空荡荡的床,直恨自己为何不多挽留他,夜间为何睡得那样沉。可一切皆迟,他大概早已行在通往京城的阳关大道,道中有坎坷诸多,等着他去履踏,去消受。
她在清晨于江边眺望,心头无端溢满温飞卿的那首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那词写的是闺情,她无言地绞着乌发,无言地自嘲着。真的要成为苦等窗边的思妇了么,那是她待字闺中的日子中一度想要抵抗的命运。但她平静下来,她必须去面对,为了心系的男子,为了他对自己的允诺。
——云扬,我等你步入宦海的那天。
无论这一次等待后的再次等候是多久。
远处的戏台传来温软的唱腔——
谁家姑娘(那个)黄花瘦?送良人到渡口,她允侬家(咿呀)为君守候。年年(哟喂)江水去悠悠——她等到雪满了眉头……
(某作PS:因为对吴越之地的戏曲不甚了了,于是我编了一段……=_=)
五
展纤罗微低着头,在一次次的低头抬头中开始了最平凡的等待。
打几尾鲤鱼,便作一餐。纺几匹轻纱,便是一天。走过故居颓圮的篱墙、散落的玉砌雕栏、横生的荒草野蔓,她仅仅当自己是一个过客,身后荒芜的荣华锦绣俱归于尘土。深闺中闲折杏花的日子,离她已经很远很远了。眼下,又到了开春的时节,杏花遍开,唯少一人。
她忆起他那年簪在自己鬓角的杏花,那朵杏花已然开了又败了。
一切她能料想到的孤寂全数成了现实,她想错的到底是谁,是他么,还是自己。
偶尔,她会对房外的几枝花朵寥寥的杏花自言自语,吟哦的都是他与她的往昔。
——你看到不远处江心岛的亭子了么?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他很有意思呢,说我搅碎了满月。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江心岛不是有名的景致,平时在这里观景的人不会有多少,更何况在中秋,赏月都到西湖边去了。
回到家后我才发现自己把帕子落在亭内了,心想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算了吧。没想到是他越过了我家的高墙——那里如今已不是我家了——在一丛杏花后对着我笑,把手帕还给我,并带我逃出了深闺。我终于看到了最完整的江南的春,柔得那样透彻,和他嘴边的笑一模一样。但那时我也知道我与他是不可能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所能走的路都是他们为我铺的,容不得我自己决定。
后来的两年我度秒如年,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这就是待字闺中的日子。后来,爹死了,家败了,我不甘心啊,从前都是走着他给我铺的路,他死了,我的路也就没了,可我为什么不能铺一条属于我的道路?于是我来到了江边,结了这样一间小庐。
上天还是眷顾我了。我又看到了他,可他也是落魄的贵公子,整日沉醉在梦里。遇到他,我认定了这就是缘分,我也明白了自己一直埋在心底的细小幸福要交给谁。中秋之夜,他对我说,等他考取了功名后,嫁给他好么——即使他一无所有,我也会无怨无悔地委身于他的,我对他说,侯门深似海,不要去。
没想到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贵公子有何等倔强的性子,他最终还是走了。你看,他已经走了三年,那么多人从江边走过,没有一个是他。日子过得很简单,但我愿意等下去。
……
杏花上的露水滴在她的手背上,算是安慰。
她采了一朵杏花,簪在鬓角,口中吟唱起在水乡生活十几年中年年都能听到的曲调。吴地乡音柔婉千回,女子的歌声在江边响起——
(某作云:我很不负责任地直接套了个曲牌,按词的创作方法填了=0=谁让我对元曲一窍不通呢……)
《南吕·如花令》
夜里君把灯点,经书抱来几摞。功名前头萧落,素扇墨迹斑驳。曾经豪门,一朝门庭败落。谁家公子沉没。江南雨远送佳人,书卷后思心遥托。
[梁州]谁家姑娘黄花瘦?送良人到渡口,她允侬家为君守候。年年江水、去悠悠,她等到、雪满了眉头。过故居琼楼玉宇,走江岸浣纱袖手。年年归雁似无停留意,江水色碧而莹透。不解,叹千帆小舸皆已走。哪堪相思苦愁,良人一试便作王侯。一日看长安花,再策马回乡纤纤擢素手,春意醉留。
[尾]鸳鸯哪须金樽酒,千金不换羡白首,偕游吴越渡瓜州。别了豆蔻,江边杏花,总为伊沾朝露含羞。
(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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