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碗子记（二）

半夏微涼

碗子记（一）

    化不化人形有什么要紧？我不以为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什么可着急呢，百花羞与黄袍怪隔着人与妖不平等的生命与寿数，无法共白头，可我有着与彧一样漫长的余生可供消磨。

    每天能看到彧，听他念上一段书，兴致来了与他攀谈上几句，兴致不高时，趴伏在他的膝头沉沉睡去，做上一个个悠长旖丽的梦，醒来再喝上一盅他泡的茶，足以构成我一天里全部的念想与喜乐。

    梦里总是有彧，有时他看着我宠溺地笑，有时他在沉默静坐，还有他摇头叹息的，或者无可奈何的样子……越看越是喜欢，欢喜到只想一直就这样沉睡，沉沦……

    可在午后黄昏的小寐中，或是一个个黑夜逝去的黎明里，我仍然按时醒来。因为我知道醒了也能看到他，他总是在那里的。

    他总是在那里。或是执卷煮一壶新茶安坐，或是在星月还未褪尽的晨兴露水中离去，天大亮后就会回来，带着一身冷峻的寒霜。

    碗子山山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雪。

    日复一日的清晨里，彧在洞口的雪地里比划一些我看不懂的招式。明明是遒劲肃杀的动作，他舞出来偏带着叫人看得赏心悦目的雅致，直到素色的衣衫湿透，又在衣面结出薄薄的冰晶。

    有时候，他腾挪的身影会被淹没在岭间弥散的大雾里，那些浓稠得上好牛乳般的白色雾气被激荡得不安颤动，循着那些微动荡的痕迹，我知道他每一招每一式的来势与走向。精准，完美，勿需细想，就像曾经千百次看到过的那样，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我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到，在那些看似厚重其实质地轻盈的白色帘幕后，汗水沿着他精雕玉琢的脸庞与紧致匀称的肌体蛇形而下的轨迹。

    我从来都不曾给彧递过一方擦汗的帕子。

    我喜欢看那些混合着晨间雾气与朝露的汗水，蒸腾在他的眉梢发丝间，然后被雪岭的山风吹成一头雪白的霜华，这让我想起那些情深共白头的美好传说。

    情是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有时我会鬼使神差地想，就这样相伴一起，一夜白头多好。

    下一刻，我爬上他的肩头，看着初生的太阳在他身上照出一片剔透的晶莹，又想，还是就这样慢慢地老天荒的好罢，然后拉长声调，发出快活的叫喊，“彧——！”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即使有一天，他先我一步下了地府幽冥，我跟着一巴掌拍碎自己的天灵也就是了，否则一个人的时日岂非太过无趣难捱？他若魂死身消了，我也不独存于世了罢。

    我从没见过彧的一身修为有何用武之地，可在我的心目中，他长得顶好，懂的也极多，所以自以为是地认为他打架必然也是极为厉害的。

    我曾经问彧，“这碗子山上下，加上这方圆几百里，可还有哪个你打不过的？”

    彧侧首，思忖道，“说不准，世间道法万千，世人所知不过一二。”

    又顿了顿，我以为他要开始讲些大道，他淡淡一笑，有些怅然，“也许方圆千里也没有。自从……黄袍怪又成了奎木狼以后……”

    所以，真的很难理解彧还这么勤勉修行的缘由。

    或者，他骨子里在畏惧着什么？就如我是蝎，生性里便对飞禽抱着七分忌惮，可是狂豹呢，狂豹能怕什么？我想象不出来。

    后来他揉着我的头没有再言语，琥珀色的瞳仁中有我看不懂的忧色转瞬即逝。

    那时我忘记了，忘记了我揣测过的彧的身份，他也许曾被抛下的过往。忘记了纵使奎木狼有着通天法力也无法易转的别离。

    又过了很久，我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难不成彧是想修仙得大道，长居九天外的那片宫阙？

    念头一起，阵阵悚然。

    彧若下了黄泉我还能跟了去，这要上了碧落我该如何是好？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期盼彧得道那天，袖中暗藏上一只小蝎也没什么要紧才好。

    好在彧很快就打消了我这些胡乱的臆测，因为他带回来了一个姑娘。

    直到后来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思索起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诚然，因为她的到来，我知道了彧并不想修仙飞升，我终于不用再惴惴害怕会有一天因此被抛弃在凡世里，可生活的轨迹却似乎依然偏离我的预想越来越远，远到我终于迷失在茫茫未可知的命运里，找不到去路与归途。

    就像带回我的那天一样，再平淡无奇不过的一天里，没有任何征兆地，彧带回的这个女子，他叫她阿霓。

    阿霓同趴伏在茶几角落上的我打招呼时，我大约正在哪个爪哇国徜徉，昏昏沉沉中，只听有人在说，“呀，好漂亮的小蝎子！”

    我骄傲挺起前身，迷迷糊糊中，一团纤长雪白的物事探向我，我下意识地甩尾，然后我跌落在地。使得我跌落茶几的是彧的衣袖，伴随着他一声低呼，“小心，有剧毒！”

    我当然没碰到那团纤长雪白，那是阿霓的手，葱白儿似的剔透，又让人想起那些透亮的上好羊脂玉，好像只要轻轻一敲就能发出泠泠的清脆声响。此刻它正完好好地被紧紧握在彧的手中，彧看着这几指青葱尖儿上的几点浓郁的嫣红，一脸凝重。所幸，不过是阿霓精心染就的丹蔻。

    阿霓生得很美，她那双纤长光洁，白皙胜雪的手跟她美好的容颜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很难以去具体形容，至少当时见识有限，词汇量也不够丰富的我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只得出，大概百花羞应该就是这样程度的美貌罢。彼时，在我心中，能让大神仙见之思凡的百花羞的容貌，就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容貌了。另外能代表我对她美貌认可的形容大约就是，觉得她跟彧站在一起很是般配，尽管心里没来由地对这个念头有着隐隐的抗拒。

    现在回想起来，阿霓有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形状妩媚的猫眼。令人惊异的是，这样的一双眼睛里透露出的却永远是无邪天真的神态，这样矛盾奇异的组合，在她的脸上和谐完美，让人直想一探究竟，却像水与火的交融，光与暗的互噬，永无法界定，于是让人在这探究的欲望里越陷越深，欲罢不能。那样的阿霓，带着明艳娇嗔的笑，伸手想同一只她眼中漂亮的小蝎子打招呼，导致了前一刻还骄傲自得的小蝎在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自惭形秽，以及紧随而来的一个大跟头。

    彧跟我道歉说，衣袖把我从茶几上带落是无心之举。我张牙舞爪地不肯轻易罢休，“摔得很重，很痛！”

    彧揉着我的头，带着眼角藏不住的笑意，看似一脸郑重地说：“那么，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呢？”

    我语塞。是啊，我能怎么样呢？我能叫他怎么样呢？其实我只要看见他心里就止不住的欢喜，怎么可能真的生得起来气呢？才两尺高的茶几，怎么会真的摔得重，可是为什么又真的摔痛了我，而我又说不上来到底摔到了哪里，只知道在彧紧抓着阿霓的手，一心一意地关切着她是否中蝎毒时，我的心里有着绵绵密密针扎般的难受，不剧烈，只是躁乱难安。

    彧装作思考了一会儿，说：“嗯，这样吧，给你起个名字，叫幽蓝怎么样？很抱歉一直忽略了这件事情……”

    “幽兰，幽兰……空谷幽兰香……”我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看着彧脸上真切的歉意，于是止不住地开心起来。

    那时候不知道，曾经没有名字只是因为不需要罢了，波月洞中长年就我与彧，有没有称呼与名字不那么重要，左右他说话只能是跟我说，我说话必然也是向着他说。而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然而这件事情最大的意义不过是宣告着一种不一样生活的开始，一种超出两人生活以外的，需要名字来确认对方的生活的开始。

    阿霓就这么在波月洞里长住了下来。

    彧不是多话之人，我也不喜聒噪，而碗子山顶的波月洞里却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所适从。

    有的时候阿霓会花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解衣带的几十种系法，简简单单的一根衣带，在她手中能结出各种各样不同花的样子，又有的时候，她会孜孜不倦地跟我示范某种复杂花冠的编法，或者踮起脚尖转着圈儿展示着她从山脚下的某个绸缎庄里得来的崭新衣裙，带着附近小国里时下流行的某个或雍容或高贵的妆容，步履轻灵，艳丽魅惑，就像可以叫人见之思狂的妖精。哦，她本来就是妖，她是猫灵妖。这颠倒众生的妖精。  

    最后她累了，伏在彧的膝前，轻启那比晨露中新开的蔷薇还要娇艳的唇，苦恼地抱怨，“幽蓝啊幽蓝，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同我分享这人世间女子的万种欢愉？”

    她轻歪着头，看着我叹气，任凭一头光滑柔软的青丝从彧的膝头垂泻在地，纹样繁复的裙裾在她身后绽放出一圈一圈的涟漪，涟漪下是肌肤的温软，我看着这涟漪中绽放出来的绝色，想象着这温软与彧的皮肤碰触摩挲的温度，自卑羞惭得无以复加。

    彧，你是否也是这绝色下的囚徒？

    我沮丧地垂着头，第一次对早日化人形产生了深切的渴望与焦虑。

    偶尔阿霓也会问起彧二十四茶器的不同用法，以及水品的高下判断，但往往才开了个头，她便已眼眸微合，神游不知所东。阿霓不爱饮茶，她嫌这种液体有着淡淡的苦。

    彧于是会放缓声调，他看着她，眼神柔和。

    后来的日子里，我总会见到同样的一幅画面：猫灵，狂豹，慵懒，优雅，这类似的兽，偎首抵足，亲昵地磨蹭着彼此柔亮的毛皮，在洞前的雪崖边晒太阳。任日升日落在他们身上打出各色的流光，这世间的万千风流在这一刻都只是无足轻重的陪衬，连时光都失了意义。这样恣意展示着彼此的原身，放肆，骄傲，仿佛只要能彼此依靠在一起便无所畏惧。

    再和谐美好不过的画面，任谁破坏都该觉得是种罪恶。而我觉得，我就是那个罪恶，可恶的破坏者，不应该存在的，完全多余的第三个人。

    这样的情景我一遍遍地从太阳初升看到夕阳西下，直看到眼睛酸楚，胸中晦涩难明。也许是因为感动罢，谁说这样的场景不值得让人感动？

    我想，我不应该再在这里继续我的罪恶。

    在一个寒鸦呼号的夜晚，我留下一封信，离开了波月洞。

————————未完待续————————

小豆苗°

终于又更新了

空蒙

半夏半夏，我帮你插个附件封面啊。

半夏微涼

空蒙 发表于 2017-12-4 16:23
半夏半夏，我帮你插个附件封面啊。

  好哒，谢谢空蒙小美女！

上官婉婉

MARK，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