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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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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6-10-14 23:12: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江西


                                        
    城破时,天边一勾残月。

    有焰火自城楼冲天而起,不过眨眼之间,火焰遍延全城,火光映照中,黑甲千疮的军士、褴褛的妇孺百姓,在城中奔走呼号,最后连同城墙下的累累白骨一起,又很快湮没在熊熊烈焰的焚炙里。

    那些漫天泼洒的赤红,将每个人的瞳孔都映得滴血。不甘吗?愤怒吗?仇恨吗?那就记住此刻的痛!

    尽情焚烧吧,烧上个几天几夜!烧尽一切罪恶,烧尽一切业障!这场大火过后,除了焦黑的废墟,什么都不会留下。

    然后,会有新的种子破土而出。

    这些鲜血与杀戮滋养出的种子终将开出净世的红莲,消弭所有的罪孽。

    而我,无法亲眼见佛陀降生的慈悲。

   
    朔月,星月无光。不祥,主杀。

    我站在高高的城头,伸展双臂,慢慢后仰,任由自己的身体从城墙上自由跌落。撕裂空气带来的流风,驱使我散乱的发抽打我的脸颊,丝丝刺痛竟带来奇异的快感。

    一丈,两丈……我计算着下坠的距离。

    再有五尺,我将摔在墙脚的城砖上,血溅三尺,混合着白花花的脑浆,涂满城墙的一角。

    四尺……三尺……一匹幽蓝色的披甲战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下。我翻了个身,骑上它的背。它放慢脚步,驾轻就熟地带着我往城中走去。

    我深深嗅了一口空气中的腥甜,微眯眼睛,舔了舔嘴唇,感到有些遗憾。兀自沉浸在混合红色的血与白色的脑浆后,青色城砖究竟会作何色的猜想中。

    其实这颜色并不鲜见,压根无需去猜。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抛却大好头颅,洒尽满腔热血,只为苦苦守住这座城——通往关内的最后一道防线。

    此城但破,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为了守住自己后方的家园、亲朋与爱人,他们没有选择,没有退路。

    城墙下那些原本长满青苔的石砖早已被暗红染透,红红绿绿糅杂后,是难以描述的污浊不堪的腌臜,我从来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那些斑斓。

    如同此刻,我不愿多看一眼这个人的眼睛。


    这是一名年轻的斥候,刚入城,全身上下只剩眼白还带了点亮色。不知道他这一路风尘仆仆又带回了什么样的消息,然而我并不关心。

    看到我,他想同我打招呼,脸上的激动与尊敬浮于言表。

    “……”喉头滚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想,如果是叶青行在这里,他也许会兴奋地喊上一声:“叶帅!”

    但他叫不出我的名字。

    我是暗夜的罗刹,化生于白骨间的精灵,在幽闭阴冷的阴曹地府修习成长,我的名字伴随着横流的鲜血与随之而来的冰冷死亡。

    这是冥冥中早已注定的夙命。

    如果叶青行是光明,那么我就是附身于光明背面的阴影。

    战场上,叶青行总是一马当前,他总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最激烈的厮杀,那一刻,他便是嗜血的修罗。

    可是对敌军头目最致命的袭击往往不是来自于他浴血的长剑。那些死亡安静,平淡,诞生于隐于暗处的我手中的利刺,一点儿也不惹人注意,无声无息,一击致命,连魂魄也一齐被拘走。

    我与叶青行几乎形影不离。叶青行对敌从来不需要瞻前顾后,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一往无前地挥起他的长剑,横扫千军。因为,我是他最可靠的倚仗,除非我先死了。

    叶青行年少成名,性子跳脱不羁,待人豪爽热忱,知道他的人很多,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暗杀者的名字从来不需要被铭记。

    这名身量还没长足的小小军士看着我,咧开枯裂的嘴唇,露出森白的牙齿,对我报以歉意羞赧的笑。我点头,表示了然,随即驱策战狼转身去往另一条小巷——我不想看这双饱含信任与希冀的眼睛。

    我无力守护。

    明日,这场旷日持久,死伤无数的战争就会拉下帷幕。


    墨色的天空有细雨飘落,打湿青石板铺就的小巷。

    战狼踏月驮着我,不急不慢地顺着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街巷逡行,脚掌踏在地面,发出黏腻的啪嗒声,让人想起那些黏稠的鲜血与沉重的死亡。

    有人披蓑提灯,匆匆夜行,雨雾裹着油纸灯,裹出一团黯淡的血色光晕。

    他们一一与我擦肩而过,没有人再看到我。我与踏月一人一骑隐了身形,已彻底融入夜幕。

    这样的夜才适合我。我舒展骨翼,体会着这份久违的融洽。

    我轻拍身下的踏月,它弓起身子,倏忽弹射而出,开始飞奔。稳健,轻盈,仿佛真的在踩着流风,踏着月光。可是今夜没有丁点的月光,不过有什么影响?我是夜能视物的酆都女王,在黑暗里,我才是主宰一切的神。

    此刻,我巡检着我应守护的城,就好像平常的一次夜巡。


    踏月带着我又一次打她的门前经过。

    谁家父母盼儿还,谁家娘子待夫归。

    她如常执一盏豆灯,候守在门口,摇曳的烛火不堪风雨的飘摇。

    她的夫君,一个笑容温和干净的男子,眼神有着与叶青行一样的澄澈。可惜这样的笑容自他婚后,就再不曾在他的脸上出现。

    往常他会带着一身熏熏的酒气,午夜过后才从巷口跌跌撞撞地走向他的家门,然后瞪着一双迷醉无助的眼,直直从他的妻子身边走过,倒头而眠,有时和衣躺倒在地上,有时能找到床榻,徒留容颜绝色的女子在一旁哀哀而泣——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样的情景曾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我知道是因为什么。

    嫁人前,她曾是帝都色艺双绝的歌姬,叶青行还带我去听过她唱曲儿,为此,他还曾被人嘲笑:欢场出行还要带个姑娘。

    叶青行摊手佯装苦恼:“她总是寸步不离跟着,我也无法。”转头又冲我眨眼一笑,悄悄跟我说:“别听他们瞎胡说八道,好东西自然人人都能得而赏之。”

    我不置可否,不过曲子确实很动听。

    随着听曲儿的次数渐多,我有时候困惑地想,某些方面来说,也许我真的对叶青行是种妨碍。我曾见这个容色艳丽,技艺湛绝的歌姬,如何坚决而巧妙地拒绝过隔三差五的轻浮与孟浪。当然,这些逾矩之举不是来自叶青行。

    不过,男人的想法总是与我们有些不一样。在我心里,叶青行配得上这个世间最美好的女子,而她,除了沦落烟花之地的身份,其它的倒也无可挑剔。

    不论如何,叶青行喜欢就好。于是后来,我总是悄悄回避。


    叶青行气急败坏地在一处开满紫阳花的山谷找到我。

    那是我与叶青行幼时初遇的地方,我有时候会在那里静坐。

    叶青行一见到我,隔着老远便不满地大声嚷嚷:“听曲儿听得好好的你怎么没声没响就走了!这次是支新曲子,听说是宫里的御用乐师所作,这才刚开了个头……”

    跑近后有些沮丧地在我身边蹲下,掰过我对着夕阳的脸,面朝他,“你若这么不高兴去,应该早对我说。”

    是这样吗?我看着叶青行,一言不发。

    我想告诉他并非如此,可是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楚,只好继续沉默。

    叶青行颓然无奈道:“每次你心里不痛快就会来这里。算了算了,知道你不爱说话。”

    我费劲地弯起嘴角,想表达我没有不快,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这笑得……可真难看……”

    我别过头,有些难为情,心想,这太阳为什么还没有落下。

    他释怀地拍打着衣摆,站起身,已是一脸灿烂:“罢罢罢,以后不去就是,”转过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走了,回去了。”

    我趴在他的背上,把手中藏了许久的黄花偷偷别在他的鬓角——满山满谷的紫色,只有这朵最大,颜色最不一样。

    叶青行回头,好笑地说:“只有女子才在鬓角别花呢。”

    我说:“美。”

    他看着我的眼睛,忽然回过头去,耳根微红,轻声说,“嗯,美。”又急急地补了一句,“是啊,夕阳下的紫阳花谷很美。”然后背着我,迈开步子,往前稳稳地走去。

    可是,青行,我说的不是夕阳,也不是紫阳花。


    雨势渐大,打断我的思绪,冰凉凉的雨滴淅淅沥沥地坠下,像极了谁的哭泣。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在快速靠近门前苦候郎归的女子,忽然又停下,掉转头把目标转向了我。

    找死。

    我虚空里一握,轻喝:黄泉之息!一团丑陋猩红的血肉自地面隆起,向我激射而来。

    我踏起无常步错开,默念拘魂诀,一记判官令出,一击而中。来物扭曲乱窜,形状变化起来,我掐诀运起幽冥术,锢魂!

    踏月应声而起,撕拉一声,一瞬便把那团不知要化形出什么来的东西撕咬成几片——这就是我与踏月千百次并肩作战的默契。

    一团黑气渐渐在失去生息的血肉上空凝聚,随后,向西边逃窜而去。

    我静静地看着它离去,没有追赶,暗叹:只是再多等一日而已,又何必如此急不可耐。

    忽然很想念叶青行,又释然,原来有时候真的连多等一刻钟都很难熬。

    青行,你可知我心中的绝望。

    面对这样的东西,如何取胜?我可以杀它们一千遍,一万遍,却无法彻彻底底地消灭。

    它们非人非妖,没有实体,甚至没有魂灵,只要依附活体,便能无数次地卷土重来。

    这便是我们一直阻在城外的东西,我们一直以来的对手甚至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三界之物。

    谁来告诉我,这样的对手,哪里来的胜算?

    可这是叶青行誓要阻止的东西。

    我信叶青行,从来他就是我全部的信仰。

    只要叶青行在,我便会秉持跟他一样的信念,坚守在这里,与这座城池共同进退。

    如果一千一万遍不够,那就再杀一千一万遍吧!最多直杀到再无活物可供你们依附!

    叶青行,只要,你在这里。


    没人发现一场厮杀已经在这里静悄悄地发生又终止。

    门边的女子拢了拢披肩,似乎感到了些不寻常的寒意,她身形萧瑟,看起来风一吹就能倒下。脸上的神情却挂着执拗的倔强,想必跟我一样,带着无论如何都要追随一个人的执念。

    但我知道她要等的那个人不会再回来。我在城墙下累叠的尸堆中见过那个人的脸,憔悴枯槁,早已不复当年形韵,却神情安详,脸带微笑。我知道他,所以额外留意。

    我曾亲眼见过他与她在大红喜字前的执手叩拜,他们发誓彼此爱护,相守一生,绝不辜负。

    那时候,焰火高腾的龙凤双烛下,年轻的新郎是何等丰神俊朗,清俊的脸上,眼神喜悦,晶亮如同暗夜的星辰。新嫁娘的脸隐于红盖头下,只能看到她婀娜轻摇的身姿,却无端地能教人想到大红盖头下那一颦一笑的绝代风华。

    二人鹣鲽意缱绻。佳儿佳妇,因缘际会成就的大好姻缘,任谁见了都要叹羡一声:生何所愿?有神仙般如此的眷侣相伴余生,即当生平无憾。

    良辰吉日,宾主尽欢。人群里,叶青行看着这一幕,脸上却只有怜悯与不忍,却终究什么也没说,沉叹一声,黯然离去。


    然后,就如我后来日常反复见的那样,婚后的男子性情大变,无视新妇,一日日地放逐自己沉沦烂醉在酒坛间。

    叶青行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很自责。

    可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非要强加过错于己,也该是因为我。

    我想让一直郁郁的叶青行开心些,于是我自作主张去杀了很多人,我知道他想让那些人受到惩罚,也知道他不会自己去下杀手。我也相信他最后一定能把那些人绳之于法,这个过程却又必定漫长。

    大多数时候叶青行看起来自由洒脱,行事不拘一格,对有些事情,他却又有着令人费解的原则与坚持。

    可总有人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一切之上,可以任意践踏别人的人生与性命。就如该死的这群人,自恃位高权重,便以为可以肆意妄为,对于得不到的,干脆便随意毁灭。

    一切发生在叶青行不再踏足欢场去听曲子之后。

    说起来也巧,恰恰是那段时间,再次有人求美不成,恼羞成怒,一掷万金也定要买了这艳冠帝都的歌姬过府做小,幸遇翩翩佳公子巧妙周旋,容得三日期限,提前偷偷赎了她自由身,自此情定互许终身。

    本是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话,敌不过觊觎之人的势大,楼里妈妈的一杯送行鸩酒,悄悄地便断送了她的性命。

   
    所以这位美人儿早就死了。

    在她成婚前她就死了。

    与她夫君拜堂的,只是她带着未完成执愿的一缕生魂,强留于世间,不甘入轮回,想与她所爱之人长长久久地相伴。

    婚礼既成,她夙愿得偿,执念得解,魂力便消弱,常人再无法得见。

    大婚过后,她便彻底消失在世人眼前了。而己早已身死的事实,她竟从来不自知。

    曾经弹弦拨曲的葱指洗手做羹汤,曾经蛮腰曼舞醉千客的身段,时常为候良人风霜依门立,还有她手中永远羸弱却不曾熄灭的灯火,所有的所有,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妄念所化。她的良人,从来都未曾得见。

    她的伤心,她的眼泪,都源于自以为是的臆测,没有人知道。

    但我是知道的,在她的婚宴上见她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了。

    小小魂灵的异样,又怎能瞒过我的眼睛。我是暗夜的精灵,自小修习的便是幽冥之术,各类游魂野鬼早已见惯。只是告知叶青行后,他不忍惊扰。

    既如此,我亦不会点破。

    于是,我眼看着她陷于一场自欺欺人不愿醒的魂梦,痛苦,辗转,无从解脱。

    我杀光了所有欺负她的人。钱?权?他们以为可以凭此恣意践踏别人的人生,可在我眼里,他们也只是任由我生杀的蝼蚁。

    但我做这些只是为了让叶青行尽快释怀,他一度懊悔自责没能制止这场悲剧的发生。

    可是我心中的叶青行该是一直笑容明朗灿烂的,那些悲戚的神色,实在很不适合他。


    再往后,战起,曾经的买醉之人也跟着投了军,随军来到现在拒敌的城池。

    往常叶青行总是有意无意地对他多加照拂,也许因为同情,也许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

    但今天,他终于跟其他的牺牲者一样,尸身被随意地堆积在城墙外,没人记得,不被人知晓,只有他一路跟随而来的幽灵娘子还在家门口不渝地翘盼。可她早就不是活人了。

    如果叶青行在,也许他现在还能活着吧。

    可是死了也好,也是死得其所。谁敢说他当初投军不是为了一心求死?而我,一直认为与其日日哀婉挚爱,活着痛苦,死亡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我很羡慕他。

    我也羡慕她,这个门边待人的孤魂。

    就算她陷在自己梦的虚妄里,受尽云端跌落的冷遇,备尝心酸与痛苦,也曾哀怨,也曾愤怒,可她终归有个人可以等候,她还可以经常看着他,陪着他。

    他们都算是求仁得仁。

    可我上哪里再去找叶青行?

    叶青行,我的青行,笑容永远干净明朗的青行,他死了,早几天就没了。他死于一场阴谋。魂飞魄散,灰飞烟灭,连点骨头渣子都没有给我剩下来。他的战友,他曾经的亲师,合力把他推向了那个永无轮回的结局。

    阴谋,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场阴谋。

    我只恨我不能与他一同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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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16-10-14 23:13:28 | 只看该作者 来自: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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