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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初刻,天还未大亮。香糕石铺筑的官道上漫漫衍生出班驳的苔青,木屐踏过,一叠声咯咯的响。道旁零碎的散着几户人家,都掩着门,无一丝生气。
梆子刚敲几下,听得街西一侧老屋的门板呀然打开,走出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来,缁衣素裙,翩然若仙,怀抱玄琴,闲闲倚在屋柱上。那屋柱被桐油刷得微微泛着黑光,已是有些年头了,细细看去,竟还有些字。
那女子用轻纱掩着姿容,只见得一双水似的眸子,额上点着朱砂三星。头发用银环松松的绾着,透着几分慵懒。
她抬首望了望天,凝神听了片刻,又径自回屋里去了。不一时,一盏白烛伴着深悠的琴音瑟瑟燃起,屋子渐渐透亮起来,举目一望,却见到两半墙的立柜,以绸幕相覆,不知何物。那舞琴人身后隔着一闱竹帘,自里面隐隐透出些白光。
她轻拢慢捻,缓缓奏出一曲虞美人,那琴音凄迷,凄切,凄厉,直如孤鸿绝子,巫山梦断,痛碎肝肠。这沛然的琴音四散开去,弥漫在晨曦的水汽中,隐隐生出些不安的躁动来,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一曲毕,秋娘双手按弦,秀目微阖,听着绕梁的余韵不绝,忽道:“来者是客,姑娘何不进来叙一盏茶?”
一怔之后,一人从门外施然而进,浅浅福了一福,纤尘不染的白袍裹着玲珑的身段,脸上却嵌着薄胎搪瓷假面,面上描着几丛扶疏的烟树,远远看来,竟有些妖异。
她呷了一口茶,笑道:“小女经由此地,听得琴声哀挽,情不由己寻了过来,如有唐突之处,还请见谅。”声如金玉,突兀至极。
秋娘轻轻一笑:“看姑娘步履匆匆,似乎有什么急事呢,只怕天公不作美,姑娘或是要稍待一会了。”
见那女子不解其意,她悠然拂去琴上微尘:“听。”听,初时淅淅沥沥,几不可闻,继而嘈嘈切切,如鸣佩环,寒流杂着些许水气扑面,一看门外,已是急雨成帘。那女子呆了半晌,兀的开口,怅怅叹道:“阁下方才这支曲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琴声悠扬,我听见她在笑。
她舞拓枝,像极了画堂的牡丹,妩媚又端庄。腕上的金铃颤颤,额间的珠翠玲珑,一颦一笑一投足,风姿绰约,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周身仿佛有流光溢彩。
甜腻的脂香的扑面,一转身,她已舞到了近前,指尖在凝脂也似的空气里撩出一弧媚人的曲线。胡姬的歌声嘈嘈,鼓点一声急过一声,柔滑的舞袖低回婉转,惹得火红满眼,抬头,正对上了那剪秋水。
我惊叹于那样的眼神,我只记得她的眸子,可至今我都不能描摹出那对剪瞳,以及那黑的近乎纯粹的瞳仁透出的是怎样的情愫。以至那眩目的珠宝在她身上不过是轻微的点缀。我只余了惊艳。忍不住伸出手触她的指尖,却冰凉的像是冬夜的山泉。那种凛冽从指尖传到心尖。令人不禁一颤。
我是一个画师,那一天去那儿,便是为了看她的眼睛。我的哥哥曾为这个名为碧桃的舞娘做过像,只是,他从不喜绘人貌。他曾对人说,若是将她们的睛目都画出了,那画中便有妖了。
不过,哥哥,他从此不在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只是知道,他曾握着一支狼毫,在没有终点的行走。
秋娘听到这里,眉尖微蹙,终是没说什么,只是漫不经心的拨着羽弦
忽然四周静了下来。碧桃深深一折腰,舞已毕。
我本该就此,可身后忽然传来了歌声。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前在,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楼深,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我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她的声音,虽然她从未开过口。不禁回头,珠帘密密,有谁在抚琴相和。
她立在那里,红衣赭裙,对着我妩媚一笑,嘴角掩着哀伤。
“这是我最后的一场拓枝了。”语调欢快,可有些哽咽,“然后,就突然想唱只歌。”她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咬着牙,低下了头,又很快的抬起,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的释然的笑了笑“那么,永别了。”然后挑起珠帘,决然走了出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听教坊的姊妹说,她那天夜里便进了京城。
我木然的听着她们风韵犹存的妈妈絮絮叨叨说着那个绝代风华的舞娘黑白画卷般的惨淡往昔,看着妈妈攒起满是腻香的袖子戚戚拭去几滴浑浊的老泪,然后就着夕阳的余晖,摒弃了秦淮浮着六朝金粉的水。
不过,几月之后,我路过相府的风火墙外,听到有人抚琴而歌,汉宫秋月凄婉的调子却被唱得杀气四伏。那琴只弹了一半,便被一声沉闷的坠地声打断,还有什么在嗡嗡的响。忽听一叠云板传出,此后人声嘈杂,有人呜咽狂笑怒斥,只是那琴声,再没有出现过。
第二天,巷里便传出了相府老爷暴卒,其第三院歌姬杨枝不知所踪的消息。而我所诧异的,是那从相府里传出的歌声,似曾相识。
那白衣女子自袖间抽出一封卷轴来,放于案上,笑道“罢了,这画还是送与阁下吧,我留着徒惹憾意。”
秋娘已将曲子翻到第3遍上,按下最后一个宫音,起身谢过了,说道“少待。”
便自闱间取了一把撒花小伞,与了那白衣女子“寒舍简陋,没什么能回赠姑娘的,这伞是一个朋友做的,姑娘若不嫌素,便拿去用罢。”
那白衣女子接了伞,方欲起身,忽回头道:“我叫画妖,你呢?”
她拨着那琴,淡然道:“秋心书琅環,此系图璇玑。
我姓苏,别人却叫我秋娘。”
画妖定定的看着她,若有所思,走在雨中,也不撑伞,任雨湿湿的落了一身。亦没有注意到,那伞上,一枚朱红的小印。
秋娘看着她的身影朦胧淡入了烟雨,便拿起银剪子细细剔去灯花。秉着烛台,微低了头凑下去看那画。
画中,一人正翩然起舞。娟发飞扬散漫,手指金兰花结,纤足摇弋生姿,独独缺了一双眉眼。裙上千重锦纹环环荡开,舞出了一朵妖娆的红莲,迎风徐徐舒瓣。正是摇荡香醪光欲舞,半落梅花婉娩香。
画扉一行娟秀小楷,题道: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下有一方小印,曰画魂。
秋娘怅然看了良久,忽然咭的一笑,喃喃自语:“你说,这美人颜色,是三分粉黛,还是四分天成?”
语罢,将手中香茶泼出,淋漓的润湿了画,竟也恍若未见似的,进了闱内。
堂屋间笑语焉焉。画中忽的浮出了一双媚眼。
完了完了~我还是想改~~改不好啊~~
[ 本帖最后由 紫鸢扶摇 于 2008-8-19 19:2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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