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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 大袖遮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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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0:45:4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来自:北京
信?  这也叫信?
  我拿着那封从邮箱里取出的东西哭笑不得:深色土布的包袱,四面缝得严严实实,虽然针脚并不严整,但是缝制者显然很怕泄露其中内容,在包袱周围密密匝匝缝了三四道。包袱 上没有收件人和寄件人的地址,只用白色棉线歪歪扭扭地缝着我的名字。包袱薄薄的,仿佛就是两片布,我用手捏了捏,里面似乎有一张纸。
  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急匆匆用剪刀将包袱剪开,里面是一张小学生用的格子纸,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
  铜子路第三号,苏里蔓等你来!
  纸的背面似乎还有些什么。
  我将纸翻转过来,那纸的背面是一幅画,或者说是地图,总之是画着一个我很熟悉的地方,中间某处用大五角星标出,旁边注明这就是铜子路三号。那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的住所,后来搬家了,便有十多年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是否变样了。这幅画虽然只有寥寥几根线条,但是画得非常逼真,我一眼就可认出来。
  寄信的人叫苏里蔓?这个名字有点熟悉。我在头脑里将所有我认识的人过滤了一遍——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但是就是记不起这么个人。然而那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
  苏里蔓等我?他或者她是谁?
  本来单凭这样一封不合常理的信,我就完全可以不理会信上的内容,将它往垃圾堆里一扔了事。然而信上绘制的那个地方,还有苏里蔓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都在我心里勾起了一点怀旧的情绪。
  窗外是周日的艳阳天,在这样的日子,旧地重游,也未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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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0:50:44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铜子路第三号。

  我拿着那张条子在这一带转了好几圈,也没有找到我要找的地方。

  这是一片居民区,纵横两条公路从前方交叉穿过,一条是白石路,一条是青泥路。小区内矗立着一栋栋年代久远的低矮楼房,楼房墙壁的水泥已经多处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砖块  
。楼与楼之间是一条条狭小的窄径,原本或许是宽敞的,但是两边的住户不断往路上堆积杂物,渐渐地变得只能容一人勉强通过——这样的小径是没有名称的。

  “请问,铜子路往哪里走?”我无数次重复这个问题,但是被我问到的人们都是一脸茫然地摇头,表示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地方。

  眼看日已偏西,我沮丧地坐在一栋小楼前的洗衣台上,望着手上那张详细的地图,叹了口气。

  这个小区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除了更加拥挤和陈旧,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依旧是那些熟悉的楼房,楼房的墙壁上,我们幼年时留下的痕迹还存在着,只是从楼房里走出的人,已经都不认识了。

  也许并不存在所谓的铜子路,说不定是谁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准备离去。

  而那张引我来此的纸,已经失去它的价值,我将手一松,它便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纸飘落的地方,是洗衣台前的一条小路,路是水泥铺就的,因为长年的磨蚀,路面上露出蜂窝般的孔洞。

  望着这张纸,我心中猛然一动。

  纸落在地上时,有地图的那一面朝上,可以清楚地看见,标注着“铜子路”三个字的地方,是一个洗衣台的附近,四周的楼房布局都和我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样。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在这同一张地图上,铜子路原本并不是在这里。它原先是在几栋陌生的楼房之间,我还记得,那些楼房都是大块砖砌的墙壁。由于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楼房,我也就一直没有找到铜子路。

  地图怎么会改变?

  我嘴唇有点发干,定了定神,仔细回想一路寻来的过程。

  我记得,有一个50多岁的快嘴阿姨看了看地图,对我笑着说:“这样的砖房,我们这里没有,你肯定找错地方了。”

  就算我看错了地图,这句话却绝对不会记错。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有些发冷,想将那纸捡起来看个仔细,不知为何却没有勇气弯腰,只是这样低头怔怔地看着。

  这样一看,又看出了异常的地方。

  由于我一直是将纸拿在手里寻找铜子路,所以并没觉得有何异常之处,虽然在附近转悠了几圈,也找不到要找的地方,我也并不曾深究其中缘故。

  然而,现在纸落在地上,以站立的姿态俯视地图,便发现有一点不合常理之处。

  铜子路,无论它如何小,如何不起眼,一定也是一条路。

  是路,便有自身的长度。

  而地图上的铜子路,却显然只是一个点。比较周围环境,这个点就在现在这张纸所处的位置,甚至连纸周围路面上的污渍,也在地图上描绘得毫厘不爽。

  难道面前这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路,就是铜子路?

  从地图上看,显然并非如此。

  地图上,用一个大五角星标记着铜子路,在五角星的两端,有两条细线延伸,用细细的铅笔字注明:洗衣台前的小路。

  好详细的地图,连这样一条小路,也被这样准确地标明了。

  依照比例和位置来看,铜子路,竟然就在这张纸下面。

  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

  如果只是一个玩笑,绘制地图的人如何预知我这张纸一定会飘落在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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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1:03:1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我隐隐觉得这件事情透出一点诡异。

  如果我就此掉头走了,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我永远也无法战胜我过分强烈的好奇心。

  我站立了几秒,四周望望,夕阳在天,人们陆续回家——人们的声音给了我几分勇气。我弯下腰,想要捡起那张纸。

  在我的手与纸接触到了一刹那,我怔住了。

  那张纸,是小学生用的格子纸,硬而且厚,十分结实。然而无论如何结实,它也只不过是一张纸。一张纸的手感,和水泥地的手感,应该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可是我触到那张纸,却感觉是触到了水泥地,坚硬而冰冷,甚至还有蜂窝状的孔洞。

  一定是这纸太薄了,我这样对自己说。我将手按在纸上,用力揉搓——小学生用的那种格子纸,在这样大力揉搓下,一定会起皱。但是这张纸并没有起皱,我的指尖没有感觉到纸在手底蜷缩,相反,我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被坚硬粗糙的水泥地面磨得快要去了皮。

  我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阵,虽然不能相信,但还是看了出来——这张纸,已经成为水泥路面的一部分。

  此时天色已经非常暗,夕阳被高低的楼群遮挡住,只有一点微弱的红光从西方射来,在周围投下长长的影子。有一点点风,很轻很轻地荡起我额前的几丝头发。我儿时居住的这个地方,多年来一直是我记忆中一个温暖的名词,此时却消尽一切温存与亲切,在我心里投下诡异的影子。

  我晃了晃头,决定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忽略不记,赶紧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和这张不象纸的纸。

  于是我起身准备离去。

  我准备离开我幼年时代熟悉的地方,临走前很自然地再朝四周看看,却发现——我要离开的地方,已经先行离我而去——不知什么时候,那些熟悉的楼房都消失了,身后的洗衣台也无影无踪,没有进出的人们,没有窗口的炊烟,也没有阳台上旗帜一般耀武扬威晾晒的衣服。

  包围着我的,是一栋栋大青砖砌的楼房,楼房之间,是同样颜色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道路非常宽阔,可同时容两辆卡车通过。

  这种景色我见过,在那幅地图上,原先标记着铜子路的地方,正是这样一群楼房,只是后来变了。

  我下意识地朝地面看去——那儿光溜溜的,并没有什么纸或者地图。

  我真的害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我自己的血液,在猛烈撞击着耳膜。

  我开始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从收到那个古怪的布包裹开始,慢慢想,慢慢想……终于又让我发现了一件事情。

  那幅地图,并不是第一次变化,在我注意到它的变化之前,它应该还变过一次。这是因为,当初从包裹里取出地图时,地图上所描绘的地方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时候的地图,绘制的的确是我童年时住的地方。但是当我进入小区,将地图出示给其他人问路时,地图上就变成了现在这些青砖楼房,直到在那个洗衣台前,地图再次变回小区——我真笨,从一开始问路我就应该看出来。

  我笔直地站在原地,怎样也想不通发生了什么事。我的遭遇,以前也曾经听说过,说某某人在经过某某奇遇后,突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他们发生这种事情时,多半是在海上或者高山,那些与宇宙和自然比较接近的地方,象我这样在平凡的红尘闹市蓦然进入不同的空间,恐怕是前无古人。

  我要在这个世界呆多久?

  我站在路中央,用力地跺脚,青石板路在皮鞋下发出清脆的响声。我走到路边,伸出手,轻轻地抚摩楼房上的砖块,一股冰凉的寒意与砖石的质感一同传入手指。

  这不是梦。

  天色已经昏冥,远处的景物都有些模糊,夕阳最后的光正迅速消散,但是路灯没有亮起来。

  从我这里,朝着这条街道的两头望过去,一直望,街道两旁没有常见的路灯和电线杆。我打了个寒噤。

  仰头望望那些楼房,它们乍看之下和我熟悉的楼房没有区别,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楼房既没有门,也没有窗。根据我的知识,没有门也没有窗的建筑,最常见的,是…..坟墓。

  我又打了个寒噤。

  只有坟墓才不需要门窗,因为住在坟墓里的人既不需要透气,也不需要进出。

  而这里的死寂,也如同坟墓一般。

  我究竟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怎样来的?

  这里和我熟悉的世界完全不一样,我的世界虽然喧嚣杂乱,但是充满人的生气。但是这里,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在渐渐来临的黑暗中,我不知道怎样在这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保护自己,只能背靠着墙壁,眼睁睁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街道、楼房、寂静,连同我自己,一同沉入黑暗之中。

  我彻头彻尾的孤单。

  就在这时,衣袋里的手机忽然刺耳的叫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继而是一阵狂喜——我真是个笨蛋,我忘了还有手机!我迫不及待地将手机掏出来,看看上面的号码,是我一个朋友打来的。

  “喂!”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在空寂的街道上显得分外响亮。

  “喂,袖袖……”对方的声音很低,但是我仍旧辨认出那个熟悉的声音,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在哪里?”他问。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出我的遭遇,话筒里忽然传来通话中断的声音。我的心猛地一沉,立即回拨过去,但是电话里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对不起,您的帐户已经欠费。”

  我全身都颤抖起来,身上又冷又热,汗水湿漉漉地在衣服内流淌——我刚刚才交的400元话费,怎么可能欠费?

  我不死心地继续拨打其他号码,都是同样的结果。

  我和我所熟悉的世界失去了唯一的联系,再也站立不稳,坐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和汗水一起流下。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的是00:00,我苦笑一声,比之今天所遭遇的一切,这个意外实在微不足道。我失去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

  坐在黑暗中,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的异物在窥探,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却正贪婪地看着我,只等我一睡,便要上来吃了我。

  在那些封闭的楼房似的建筑里,也似乎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空气中是安静的,但是安静中也隐藏着某中变数。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是努力将眼睛睁大、再睁大,此时若有人看见我这样大张的眼睛,一定会被我吓一跳。

  风很冷,夜很深,石板地面硌得我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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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1:08:3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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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1:12:57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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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3 21:23:08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我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这回又会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

  无论看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千万不要害怕。我告戒自己。

  “笨蛋,你盯着我看作什么?”那人没有回头,却这样盛气凌人地问我。

  “你又没有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说。

  “我一直在看着你。”那人得意洋洋地说,看来他和突突是不同性格的人。

  “请问你怎样看见我?难道你背后长眼睛么?”我问。

  那人不再说话,却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他始终没有转身,就这样背朝着我,朝我走过来,给我一种相当怪异的感觉。

  要习惯,要习惯,这个世界是很古怪的,我努力安慰自己,让自己坐在原地没有后退。

  那人这样退,终于退到我跟前,差一点就要踩到我了。

  “哈哈哈哈,”他突然大笑起来,“外面来的人都是笨蛋!”

  我没吭声,他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外面来的人,在这个世界里,确实和笨蛋没什么区别。

  “你想知道这里是什么世界?”他问,“你还想知道我是什么人?你想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

  “是!”我大声说。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

  “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得意地大笑,“我统统不告诉你!”

  随着他话音的消失,他本人也消失了。

  消失的不仅仅是他,连同我周围的世界,全部消失。没有房子,没有街道,没有青色的波涛,什么也没有。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四方,只剩下我自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茫中漂浮。

  我的心也变得极度空虚和迷惘。

  好吧,这次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虽然之前遇见的是一些诡异的事件和人物,但是至少能够依照正常的行动规则,至少我能够走路。

  但是现在,我怎样移动?

  我试着用手划拉几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虚空中动了。四周没有参照物,我无法知道自己是静止或者运动。

  仿佛回到了混沌未开、天地未分的初始时代,周围没有任何东西遮碍视线,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我心中忽然一动。

  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如果真是一片虚无,那么我又如何呼吸?如果真是一片虚无,我应该什么也看不见才是,但是我能够看见自己的身体。

  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空虚的世界。

  一定有些东西藏在这里,也许是突突,也许是苏里蔓,或者是另外别的什么。

  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我变得格外冷静。

  那个白色的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有这么大力量变走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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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09:08:39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在虚空的世界里不知道停留了多久,如果不是还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我会以为自己已经瞎了,除了自己之外我看不见任何东西。

  一个绝对干净无暇的世界,没有任何杂质,统一无二的空。

  一个绝对自由的世界,对我毫无阻碍,我想到哪里去都可以,四肢轻盈自由,但是因为  
没有参照,我甚至无法体会自己的自由。

  我舞动四肢在虚空中游弋了许久,仿佛走了很远,又仿佛一直在原地,无论是远是近,都没有区别。

  失去了距离感,也就无法感知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

  虽然感受不到距离,但是身体可以感受到疲倦。我终于累了,停止下来。

  在运动的时候,虽然觉得累,倒也并没觉得累到极限,仿佛总可以支撑下去。然而一旦停止,竟似乎再也不堪疲惫,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头脑也有些晕眩。我顾不得去思考虚空中到底有些什么,双眼已经很自然地闭上,就要睡了。

  在这之前,我的眼睛除了正常眨眼以外,一直都是睁大的;而正常眨眼,那样飞快的合拢一下,几乎不能够称为闭眼。

  因此一直到现在,我的眼睛都没有闭上过。

  合上眼,似乎只不过一刹那,忽然看见许多东西。

  那些东西,陡然涌现在我面前,而我的眼睛,是有一段时间习惯了什么也看不见的,因此一时无法适应过来,一切都模糊不清,仿佛看见一个街市,有楼有车,却没有人。

  许久没有看见任何东西,目光突然有了焦点,我立刻下意识地将眼睛睁开。

  眼睛刚一睁开,那街市便消失不见了,我仍旧是在虚空中,四周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

  我呆呆地回想了一阵,立即释然——我是在做梦了。人在闭上眼睛之后是不可能看见东西的,活了20多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有这种特异功能,因此我刚才一定是在做梦。

  这样一想,我摇摇头自嘲一番,复又闭目继续睡觉。

  又过了没多久,眼前又出现了一些东西,和前次的不一样,这回出现的,不是什么街市,而是一条长长的古道,道上红尘飞扬,两旁芳草漫地。我仍旧是看不清楚,仍旧是应激性地将眼睛猛然睁大——同样,在我眼睛睁开的一刹那,古道和马匹都不见了,我又什么也看不见,四下茫茫。

  我疑惑起来。

  为何这些梦都如此短暂?

  然而我的头脑实在太疲倦,虽然满心疑惑,也不暇多想,又一次睡了。

  又一次看见一些东西。有了前两次的经历,我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睁开眼睛,因为一睁开眼睛,梦就醒了,而我将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几乎和失明差不多,那种滋味并不好受,因此我强烈渴望能够看见一些东西,即使是在梦里。

  眼前先是朦胧,渐而清晰起来,清晰得几乎不象是梦了。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湖边,湖水碧波万倾,与天相接。

  我弯下要,在湖里探了探手。湖水冰凉清澈,流过手心时柔和之极。这种感觉十分真实,一时之间,我几乎要怀疑这并不是梦了——然而我的眼睛是真切的关闭的,我伸手抚摩自己的双眼——不错,它们紧紧闭合。

  这仍旧是个梦。

  我四处望望,除了湖水,我身后还有一条小路,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哪里。小路大约一辆车宽,路面是红土铺就,土湿湿的,仿佛曾经下过雨,路面上留有凌乱的车轮痕迹。

  有路,有车,那么一定会有人。我沿着这条路一路走去,走得腿脚酸麻,终于到了一个街市。这街市有些面熟,依稀就是我第一次梦见的地方。街市高楼耸立,车水马龙,却始终不见一个人,也听不见一点声音。我想问路,却没人可以回答。没有办法,我只得站在路中央,拦住一辆车。

  那是一辆白色宝马。车在我一拦之下,缓缓停下。我跑到车窗边,准备向司机问路。车窗玻璃是半开的,我弯下腰,探头朝里面望去,不由一呆。

  车里没有一个人!

  车里没有一个人,那么车是谁来开?我呆呆地想。如果在现实中,我一定会有些害怕,但是因为知道是个梦,我的胆子也分外大起来。

  我一辆辆地观察其他正在奔驰的车辆,发现里面都是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只是个梦,我安慰自己。

  虽然安慰自己,但是我已经觉得很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梦?

  我摸摸自己的眼睛——它们依然是紧闭的,那么,这不是梦又会是什么?

  我陷入沉思,却忘记了自己依然站在公路中央,四周是穿梭的车流。站了这么一会,已经有好几辆车子在我身边急刹车。其中一辆车的车门慢慢打开。

  我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我感觉应该有个人从车里下来,一步一步正走向我。

  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那辆车和其他车一样,是空的。

  我心里有点害怕,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时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只觉得手心里一痛,举起手掌一看,掌心处被地上的尖利的石子划出了一丝细细的血痕。

  我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

  这样一来,我又回到了一片虚无之中,车流和街市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然而,手心里的痛却没有消失。我低头一看,掌心中的血痕赫然在焉,尤未合拢。

  我心头一震。

  梦里受的伤,怎么会出现在真实中?难道,难道刚才所经历的并不是梦?

  我环顾四周,茫茫虚空,除了我自己,这世界仿佛什么也没有。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

  是不是……是不是…….我一边想,一边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太荒谬——是不是我的周围其实并非虚空、我正处在一个我以为是梦境、实际上却真实存在的世界?那个世界我之所以看不见,是因为,要看见那个世界,必须闭上眼睛!

  我被自己的想法弄得呆住了。

  还是不对!

  如果那个世界真实存在,只是在睁眼的时候看不见的话,那么为什么我也听不见声音、伸出手去什么也触摸不到?

  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了很久,越想越不明白,我晃晃头,决定终止没有意义的想象。现实是,我无法在虚空中做任何事情——你怎样对付不存在的东西?但是那个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街市,明显对现实具有一定作用,至少在那里划破的手掌,在现实中也依然是残破的。因此那个必须闭上眼睛才能进入的世界,也就成为我逃离虚空、进而回到正常世界的唯一途径。

  我别无选择,不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都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闭上眼睛。

  还好,这回依旧是在一处街市,只不过不是前次所见的地方。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广场,四周彩旗飘舞,中央一个很大的喷泉,正喷涌着晶亮的水流,空中飘着很多彩色气球,地面上撒满了彩色纸屑,还有鞭炮燃烧后的碎片——赫然一派节日景象,只是没有人。

  广场四通八达,看来是处在一个大城市的中央,有四条公路通向不同的方向,公路都是湿漉漉的,仿佛刚刚下过雨。其中一条公路上,有一串长长的脚印,沿着公路一直通向我的脚下。我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脚。

  那脚印是登山鞋留下的,我将自己的脚试探着放上去,大小刚好吻合,鞋底的花纹也和脚印花纹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串脚印是我自己留下的?是我自己一直走了这么远的路?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感觉,我只知道自己在那片虚空中手脚划动,却一直停留在原地。原来我并没有停留在原地,在这个世界里,我走了这么远,怪不得会感觉疲倦。

  四周还是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

  我猛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我必须闭上眼睛才能看见东西,那么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必须堵住耳朵才能听见声音?

  虽然感觉荒谬,我还是立即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撕成两小块,搓出两个纸团,一边耳朵里塞一只。

  果然没错,仿佛一个沉睡的世界突然苏醒,在我堵住耳朵的那一刹那,各种声音骤然响起,喷泉丁冬,鞭炮齐鸣,还有汽车行驶的声音。

  独独没有人声。

  不,不仅仅是没有人声,连动物的声音也没有。

  到了此时,我竟然忍不住放声大笑——我怎么会突然遭遇这样一连串的不可思议啊!从进入铜子路开始,一切都仿佛脱离了逻辑和轨道。如果我还是个孩子,想必会以为自己到了童话世界——因为只有童话才这么奇妙。可是我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我到了哪里?外星球?另外一个空间?还是超越了时空?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纷至沓来,我一边在广场上溜达,一边乱想,直到看见一样东西。

  那东西在广场边的垃圾桶里。垃圾桶是很可爱的树袋熊造型,可惜因为垃圾实在太多,变得肮脏不堪,连盖子也盖不上了。那东西就在一大堆垃圾上面。

  那是一个白色的布娃娃。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几乎是立刻冲过去,将那布娃娃拿了起来。

  我多希望那是突突!

  然而我失望了。这个布娃娃很小,只有一尺来长,而突突却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并且这布娃娃的容貌很美,做工精致,尤其是一头卷曲的秀发,都显示它是女娃娃,而突突是男的。

  它会说话吗?

  “喂!”我说。

  布娃娃一动不动,它的眼睛是蓝色的玻璃珠,很漂亮,却没有光彩,没有生命。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布娃娃,它不会象突突一样说话。

  突突到底怎么样了?我再次陷入担忧和焦虑中。我始终不相信他会真的死了,在一个如此奇妙的世界,是否也有一种奇妙的力量来救他?

  “你在干什么?”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我全身一震——小孩子的声音?

  缓缓抬头,我惊讶地发现,就在这短短的是刹那,本来空无一人的广场,突然变得象百货公司一样拥挤,到处都是人!四周沸腾着人声,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我张大口,又激动又紧张地看着人流在我身边经过——自从进入这世界,我是第一次看到和我一样的人!

  难道我回到真实世界了?

  我激动地摸摸自己的眼睛——依然紧闭——我仍旧是在一个奇妙的世界里。我有点失望。

  这些人是怎么出现的?难道是魔法?我几乎要伸手去摸摸从我身边经过的一个老太太,看看她到底是有血有肉还是只是一个幻象。

  “喂,你没听见我在说话?”那孩子的声音不耐烦地再次响起。

  我这才记起,连忙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就在我左边,一个大约六岁的男孩,长得很可爱,正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你好。”我说。

  男孩狡猾地一笑,柔嫩的唇角弯出两个可爱的酒窝:“你是外面来的。”

  我正要问他是如何知道的,猛然发现一件事情,不由双眼一震,就要惊讶地睁大眼睛,但是我手里那个布娃娃突然腰一挺,从我手中飞起,跳到我头顶,紧紧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挣扎,便想用手去掰开它的小手,但是我的手忽然被另外一双小手牢牢握住——是那个男孩,他飞快地说:“不要睁开眼睛!”

  他这样一说,我马上记起这是个闭着眼睛才能看见的世界,心里虽然仍有千般疑问,却也立即停止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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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09:27:3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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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09:35:15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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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0:48:5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他黯然摇摇头,头上的水珠四处飞洒:“这个地方是突然冒出来的。”

  我大笑:“突然冒出来的?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嘛……”话音未落,胳膊上又被他狠狠捣了一下:“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乱笑话我。你以为这是你们那个没一点趣味的世界?这里随时都在变,笨蛋!”言毕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到一边整理衣服去了。

  随时都在变?我又长了见识。我原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一些东西,在这里竟然也是随时变化的——甚至一个空间可以突然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

  经历了这么多古怪的事情,不知道出去以后我还能不能适应原来那个平凡的世界——或者用逢觉的话说,那个无趣的世界?想到这里,我不由一笑:杞人忧天,能不能出去还是个问题呢,又何必为出去以后的事情担忧?

  “走吧!”正在胡思乱想,逢觉已经整理好衣服站在我面前。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衣服居然全都干了,连一点水印都没留下。我正想问他,却看见他狡猾地望着我,不觉恍然大悟:这小鬼,一定是等着我问他,好大大得意一番。知道了他的心思,我故意什么也不问,也不露出一丝惊奇的样子,站起身来道:“往哪边走?”果然,他显得有点失望,随手指了个方向:“随便走好了,反正我们也不认识路!”

  有了落水的前车之鉴,逢觉终于相信我的话,让我走在前面带路。这真有点难为他,在他看来,这里到处都是水,而我却偏偏拣水深的地方走,一路上不免有害怕、有抱怨,但终究还是跟着我走。他的那些大水,在我眼里,不过是荒草与乱石,甚至有尚余人迹的小径,因此我走得颇为自信坦然。

  我们穿过荒草与乱石铺就的荒地,走入我先前所见的羊肠小道,渐渐进入村庄。一路上逢觉不断偷偷看我,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毫不理会。他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衣服怎么会那么快就干了?”

  我淡淡地道:“因为你不会告诉我的,我知道。”

  “猜错了猜错了,”他立刻得意地大笑,“我偏偏要告诉你!”

  我暗暗一笑,依旧是淡淡地道:“随便你。”

  他得意洋洋,眉花眼笑地正要说,我也侧着耳朵准备用心听,他忽然眼珠转了几个圈,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我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他笑了很久,渐渐停下来,指着我:“袖袖,其实你很想知道吧,我不说,我不说,差点上当。”他笑得眼睛盈盈欲滴,可爱非常,我虽然被他看穿有些着恼,却实在无法生气,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村庄腹地,四周是延绵的水田,稻浪翻腾,清风送爽,几间农舍错落其间。我望定一间红砖绿瓦的精致小农舍,牵了逢觉的手,朝那边走去,准备找个人问路。

  逢觉却不肯走,他使劲拉住我的手,恐惧地低声道:“鬼,袖袖,那边有一个鬼!”他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只看见一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在踢毽子。那女孩穿着一身红色碎花的布衣服,一双鲜艳的绣花鞋随着毽子上下翻飞,煞是好看。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柔软地从耳边垂下,跳动时,那辫子便在空中一蹦一蹦的,显得有几分俏皮。

  “哪有什么鬼?你又看错了,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我拉紧逢觉的手,两人一起慢慢行至小姑娘面前。逢觉身体朝后仰,极不情愿,可是终究是没有我力气大,加上先前他曾经带错路,也就没有十分坚持自己的意思,然而还是很害怕,将身体藏在我后面,只露出一个头来看着那女孩。

  “小妹妹,请问…….”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那小姑娘将毽子扔在一边,突然冲上来狠狠地咬住了我的手背。她虽然年纪只有七八岁摸样,但是牙齿却又尖又利,毫不费力地便插入了我的皮肤,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我不由惨叫一声,逢觉也发出一声惊叫。我用力抓住她的衣领,想将她拽开,可是却怎样也拽不动她。

  “她是鬼,我说了她是鬼,你偏偏不信!”逢觉带着哭腔,一边大声责骂我,一边地上拾起一块大石头,对着那女孩后脑勺就是一下。我大吃一惊,正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那女孩闷哼一声,缓缓倒下。我弯腰正要去扶她,不知为什么头有点晕,竟然没有站稳,跌在了地上。

  逢觉抓着我的手掌,静静地看了一阵,忽然流出了眼泪。我很想问他为什么哭,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令我感到惊讶:并没有流多少血,怎么会这样?

  “笨蛋,”逢觉一边哭一边骂道,“外面来的人都是笨蛋!鬼的牙齿是有毒的!”

  是这样吗?我以为自己会着急,可是发现自己竟连着急的力气都没有了,懒洋洋地直想睡觉。在我半睡半醒的眼睛中看来,逢觉和四周的一切都清晰得象一幅画,甚至连逢觉唇角有一丝柔嫩的小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逢觉推了推我,见我没有动,不由万分着急:“喂,袖袖,你死了吗?”他的声音有些发抖,眼泪滴在我的脸上,热乎乎的,很暖和。我想要告诉他我没死,但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探了探我的心跳,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表情,这样一副表情出现在他那张平常总是嬉皮笑脸的面孔上,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

  “算了,救你好啦!”他撅着嘴,生气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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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1:07:10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他可以救我?为什么不早点动手?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无法出声询问。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袖袖,你记着,一定要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一定要记着——也不要到处乱走!”

  怎么你要离开吗?我心里暗暗地想,还不等我想明白,他突然将头俯在我的手掌上,只听得一片吮吸之声,两片柔嫩的嘴唇在我的手掌上蠕动。

  我猛然明白了!

  他是在替我吸出毒汁!

  我不由心头一颤,想将他甩开,无奈身体一动也动不了,只能看着他吸一阵,吐出一口青色的毒汁,然后再继续吸,直到最后吐出的是红色的血。

  我仍旧是动不了,他慢慢地靠在我身边坐下,将头枕在我的肩上,低声道:“你记着要在这里等我啊!”说完慢慢合上眼睛,脸色变得异样的苍白,再也不动了。

  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只有眼泪,不受我的控制,它自己满满地流出眼睛,润湿了我身下的土地。

  先是突突,后是逢觉,是不是在这个世界里,我注定不能拥有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恢复了体力。可是我一动也不敢动,逢觉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象石头一样沉重,压得肩膀发酸。我就这样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地上。

  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怕我一动,逢觉就会没有知觉地倒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冷,鼻间也不再有呼吸的气流。

  我们静静地坐着,直到那个女孩苏醒过来。

  那个小女孩的后脑被逢觉狠狠地敲了一下,流了许多血,我本以为她死了,不料她竟然又慢慢地动了起来,并且开始发出呻吟。

  逢觉说,她是鬼,就是她有毒的牙齿害了他。

  但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不知道在逢觉眼里她是什么模样,但是在我看来,她不过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办法伤害这样一个小姑娘。然而她苏醒以后,会不会又扑过来咬我一大口?

  我犹豫不决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看看逢觉,想知道他准备怎样做——但是他什么也不会做了,他永远睡了。

  女孩在地上翻了个身,慢慢坐了起来,睁开了眼睛。

  我悄悄地攥紧从地上拾起的一块石头——如果她过来,我就立刻杀了她!

  攥紧石头时,我的肌肉一动,逢觉竟然就从我肩上倒了下去,我立刻将他扶起,他软软地垂着头,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不由呆住了。

  原来逢觉真的死了。

  在这之前,我虽然悲伤难过,却始终没有那种强烈的死亡的感觉,这使我的悲伤显得软弱无力。

  而现在,与逢觉正面相对,死亡象苍白的金属,扑面而来,震痛了我的全身。

  我的心在一刹那缩紧又缩紧,直缩成小小一团,所有的水分都不剩余,只有一团坚硬而锐利的东西留在胸腔里。

  我要杀了那个女孩,或者,准确地说,我要杀了那个女鬼。

  我慢慢地转身,面对女鬼。她已经摇晃着站立起来,捧着头,面上有些委屈,正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鬼是如此令人厌恶,她漂亮的眼睛、乌黑的长发都令人厌恶,她稚气未脱的神情和花瓣一般的手掌,都是一种伪装。

  我小心地将逢觉放到地上,自己站了起来。我想我的目光一定是从来没有过的冷酷,我的表情一定是令鬼心寒的残忍。她看我一步步朝她走去,突然显得那么害怕,全身缩在一起,连连朝后退。

  但是她身后,是红砖绿瓦的农舍的墙。

  她退到墙边,再也没有退路,而我仍旧握着那块硬石头,一步步逼近她。

  “不要杀我!”她终于恐惧地大叫起来,惊恐的神情从长睫毛的大眼睛里流出来,七八岁小女孩的容颜因为恐惧而扭曲,一只蝴蝶停在她肩上,颤抖一下,又急匆匆地飞走了。女鬼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一样闪闪发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有恐惧,有悲伤,但始终无法掩藏天真与稚气。

  袖袖,不要心软。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

  但是她的眼光,与突突的眼光,与逢觉的眼光,都如此近似,都一样娇憨!我高高举起那块石头,却无法对着她砸下去。

  难道就让逢觉白白地死了?我不断地问自己。

  此时的我是冷酷而残忍的,但是我的手却仍旧是一只没有杀过人的手,它不肯服从我的指挥,它有了自己的意志,高举在空中,始终不肯对着小女鬼下杀手。

  我们就这样僵持在这里,形成一幅有点滑稽的图画。

  小女鬼慢慢从恐惧中恢复过来,看着我,脸色一点点恢复了红润。我愤怒地看着她。

  她眼睛不经意地瞟了瞟我的手腕,目光迅速移开,但过一小会,不自禁地又瞟了一瞟。我忽然意识到,她在看我的血管。我手掌上被她咬伤的地方血痕未干,伤口尚未愈合,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我看见她微微鼓了鼓鼻翼,喉头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口水。

  她想吸我的血!我刚刚想到这点,就见她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我尚不清楚这笑容意味着什么,她就已经飞扑过来,象一道鲜艳的虹,以美丽的姿态和弧线,直朝我扑过来。

  这是一只红色女鬼捕食的精彩镜头——我的脑海里竟然闪过这样一句话。

  红色女鬼捕食的对象是我,我从进攻者突然变成了自卫者,这种角色转换令我措手不及,幸好之前已经有过经验,使得我总算可以及时闪过她这一扑。

  她的身体带着青草的气味从我面前掠过,出于本能,我扬起了手中的石块。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石块就砸在了她的脸上。

  她尖叫一声,捂着面颊站定,呆呆地看着我,又露出害怕的表情:“你干吗打我?”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似乎一点也不认为自己有错。我用石块打了她,原本心中颇为不安,然而见她如此不知悔改,那点不安便自动消失了。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打你?”我讥讽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啊?”

  “呵呵,”我气愤之下,反而笑了起来,“你杀了我的朋友!”说完这句话,一阵伤心涌上来,堵住了喉头,令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似乎吃了一惊:“我没有杀他。”

  我没有说话,指了指逢觉的尸体。她顺着我的手指望过去,更加惊奇:“原来这样子就是死了?哈哈,有趣有趣!”她脸上满是好奇的样子,就想朝逢觉走过去。我再也忍不住——这女鬼太没心肝——我快步朝她走去,横下心,非杀了她不可。

  她浑然不觉我的杀机,又问了一句:“他是怎么死的啊?我可没杀他。”她一边说,一边玩弄着自己乌黑的辫子,半边面颊上被刚才的石块砸出的血痕兀自流血,她却好象一点也不在意。

  “你的牙齿有毒。”我将声音放得很轻柔,怕惊吓了她,又让她跑了。她行动很迅速,跑起来,恐怕我还捉不到她。

  “哦?”她已经走到逢觉身边,正俯身仔细查看,“我的牙齿有毒?”她猛然抬起头来,吓了我一跳,怕她察觉我的企图,我立即止住脚步。她满是惊愕地望着我:“我的牙齿有毒?真的吗?”

  难道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她那迷惑的神情倒的确显得非常无辜。

  “你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有毒?”我问,又悄悄朝她移动几步。她正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是啊,”她困惑不解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不过牙齿有毒,又有什么关系?”她又提出新的问题。

  我站住了。我已经离她很近,只要纵身一跳,就可以抓到她。但是在这之前,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你的牙齿有毒,本来不是你的错,”我说,“但是你用你有毒的牙齿咬了我,却让我中了毒,要不是他帮我吸出毒汁,我已经死了。你现在知道他为什么会死了?”

  她点点头。在我说话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认真专注地听我解释,有几分小学生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的神情。等我一说完,她立刻道:“那我以后就不用牙齿咬人了。但是不用牙齿咬人,我怎么吸血呢?”她侧着头,显出很苦恼的样子,望着我,“你能告诉我吗?”

  我有点惊讶,没想到她这么轻易便同意以后再不咬人。

  她会不会也会同样轻易地同意以后再不吸血?这个念头在我心头一闪而过,但是我本能地拒绝去思考——如果她真的放弃吸血,那么我如何忍心杀她?

  不再犹豫,我朝她扑过去,趁她没有反应过来,将她的头压在地上,让她咬不到我。

  “你在干什么?”她被我压着,却一点也不惊慌,反而十分好奇。

  “杀你!”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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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1:47:34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她这才慌了,奋力挣扎起来,可是毕竟年纪小,被我压得死死的,无法动弹。“你为什么又要杀我啊?”她带着哭腔,“我们不是好好地在说话?”

  “哼!”我不理她,举着石头就要砸下去。

  但是我发现自己仍然不忍心下手。

  对我来说,杀人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在动手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了许多许多。我忽然想到,这个小女鬼,她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死亡,因此她对逢觉的死,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态度,反而十分好奇,仿佛是观赏新鲜事物一般去观察逢觉;她用毒牙咬伤了我,却并不知道自己有毒牙,也不知道毒牙会伤人,更不知道我被她的毒牙伤到了,而当她知道这些之后,就很轻易地放弃了用牙齿咬人。

  这些问题,我本来是刻意回避去想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却不由自主地都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俗语云:不知者不罪。如果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错误的,她该不该承担责任?

  俗语又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改正错误的速度之快,是我生平仅见。

  我该怎么做?

  杀,还是不杀?

  我想得满头大汗,头疼欲裂。

  “你不会杀我了。”她突然说。我猛然被她惊醒,低头看去,她面上的惊慌之色已经退去,带着微微的笑意看着我。

  我发觉她的鼻头又在微微耸动,喉头又似乎在吞咽口水,目光中露出贪馋的神色。

  莫非她又想吸我的血?我警惕地看着她。

  “好香,”她赞叹地耸动鼻头,“你的血好香。我想喝你的血,可是我又不能咬你,怎么办?”她求援地看着我。

  你还真够直接的,我心里暗暗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能够以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有些温和的态度,说出这样的话来,莫非………..?我狐疑地看着她——莫非她并不知道吸血对我来说是一桩坏事——如同她不知道死亡和毒牙的害处一般?

  “我要喝你的血!”不知怎么,我竟然说出了这样话,自己先楞了楞。

  然而她的反应又出乎我的意料,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点点头:“可以啊,但是我的血现在不香。”她的语调居然还十分遗憾,几乎是有点抱歉了,仿佛她的血不能让我喝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我真的呆住了。

  她微微撅起嘴,有点撒娇地说:“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既不咬你,又吸你的血?”

  这种情形很奇怪,处于劣势的她,口口声声地要吸我的血,而我却束手无策。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显然杀她的决心已经没有,我没有办法面对这样一张什么也不懂的孩子面孔下杀手; 放了她,看她那副贪婪的样子,说不定我手一松,她就会大口咬住我的咽喉。

  真是骑虎难下啊!

  “你为什么一定要吸我的血?”我问她。

  “啊?”她的表情大为惊讶,“因为我是鬼啊,鬼是要吸血的不是吗?”

  我几乎被她这个问题呛死——这算什么答案?

  “鬼为什么一定要吸血?”我只得更进一步地问。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淡淡的眉毛皱到一起,想了一会,苦恼地摇头:“不知道。”

  算了,我深吸一口气,不指望从这个什么也不懂的小鬼身上问出什么了,还是我自己想吧。但是我立即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吸血,你会不会死?”

  她仿佛是大吃一惊,既而哈哈大笑:“你怎么这么笨?哪有谁不吃血就会死?”

  我又快要晕倒了——这个小鬼给我的意外,比这整个世界的意外之总和还要多,她的所有答案,都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你是说,”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你是说,你吸血的原因,就仅仅因为你是鬼?”

  “也不完全是,”她说,又望着我的咽喉吞了口口水,“因为有时候,有的血很香,喝起来很甜,我喜欢喝。”她吞了一大口口水,渴望地看着我,“譬如你现在,你的血真的好香。”

  和这个小鬼对话,我觉得自己都快要变得弱智了:“不吸血行不行?你吸了我的血,我会死的。”

  她不说话,眉宇间一派犹豫和不舍的神情。过了很久,她说:“我以前吸别人的血,都没有看见他们死。”

  这怎么可能?我疑惑了。即使她只是从人的手腕上吸血,即使只吸一点点,但是她的牙齿就可以致人死命,怎么会不死?

  “真的没有人死?”我问。

  “真的没有人死,”她认真的态度不象是装出来的,“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都没死。”

  等等,我发现一个问题:“你吸完他们的血,通常是过多久离开。”

  “呵呵,”她吐吐舌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他们都很凶啊,我吸了血不赶快开溜,还不是被他们打死?”

  原来如此。我叹了一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她一吸完血马上就离开,那些人身上毒牙的毒性还没有发作,她当然不会知道那些人死了没有。

  这个女鬼什么也不懂,杀了她实在不忍,放了她实在可怕,我左右为难时,她却已经很不耐烦:“到底怎么样啊?”

  唉!

  我又长叹一声,开始仔细地给她讲解血液对人类的重要性。她听得似懂非懂,终于忍不住打断我的话:“好了,你说的我也不懂,不过我知道了,人类没有血就会死,那我以后不吸人的血了。”

  她答应得实在太快,我有点不知如何反应。

  “可惜,”她咂了咂嘴,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她眼中光芒流转,盈盈欲滴,仿佛对香甜的血液无限神往,令我几乎也认为血液是一种美好的饮料了。

  人类仁慈的时候,血液就会变得很香吗?我细细地咀嚼她的话,仔细地嗅了嗅自己——没有闻到令她如此陶醉的香味。

  但是我相信她的话是真的。在我两次要杀她的时候,每当我不忍心下手时,她总会预先知道,大概就是通过血液的气味闻出来的。

  既然她什么也不懂,又已经答应再也不咬人、再也不吸她的血,我当然没有理由再杀她,手一松,她立即从我手底下钻出来,在我面前蹦蹦跳跳,很快乐的样子。

  我不能为逢觉报仇了。

  我将逢觉冰冷的身体抱起来——他还没有僵硬。刚才和小女鬼说话时,心情不知不觉变得轻松了,然而一看到一动不动的逢觉,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了。

  “眼泪啊!”小鬼在我身边探头探脑,对我的眼泪发出惊叹。她伸过来一只嫩得有点透明的小指头,在我脸上轻轻抹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生气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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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6:14:29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她没有说话,手指放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好苦啊!”她委屈地看着我,“这就是眼泪?闻起来很浓很香,吃起来很苦啊!”

  我摇摇头,不再理会这个贪吃的孩子。

  我该拿逢觉怎么办?我不忍心将他一个人埋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个地方既然可以突然冒出来,也就当然可以突然消失,我不忍心让逢觉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漂泊。但是,带着他走吗?我苦笑。带着一具尸体到处走,是不是太可怕了一点?

  在我思考的时候,小女鬼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我。

  “人在伤心的时候会流眼泪,你现在很伤心——是因为他死了,对吗?”她说。

  我点点头。这个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眼泪的滋味,没有见识过死亡,只怕也无法理解死亡带给人们的悲伤。

  我全神望着逢觉,忽然余光瞥到女鬼的红色影子一闪,眼前晃过她淘气而狡猾的笑容,后脑上猛然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晕过去前的一刹那,我万分后悔——这个小女鬼,终于还是要吸我的血!

  “醒醒!”有人在拍我的面颊,我逐渐地恢复了意识。等到我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眼前所见却让我猛然一震。

  我看见了逢觉!

  他就站在我面前,俯身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好奇,他的脚下,草丛在风里柔和的起伏,一阵阵拨弄着他的裤脚。

  是不是我死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头上一阵抽痛,那个小女鬼下手还真狠。这阵疼痛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那么逢觉?我惊喜不已,拉着他的手:“你没死?”

  他笑嘻嘻地点点头:“高兴吗?不哭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立即伸手摸摸自己的眼睛——眼睛周围湿漉漉的,原来我一直在哭。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他迟疑一下,眼珠转了转,笑道:“不告诉你,告诉你就不灵啦!”

  我虽然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会再问下去——我可不想他又一次死去。

  只不过一小会不见,却好象经历了很久,我从来不知道生死之间会有这样漫长的距离。他的脸色依旧是白里透红,还是那么健康,好象从来没有中过毒、从来没有死去过。我忽然感激这个世界的古怪与离奇,我喜欢死亡的规则被打破,我喜欢生命可以重来。

  我喜欢逢觉又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无法抑制心中的欢喜,我忍不住用力捏了捏他的脸蛋,他本来皱起眉头想要躲开,见着我的神情,便忍住了:“算了,你高兴就捏一捏吧。”

  四周看了看,没看见那个小女鬼,我不由觉得奇怪:“那个小鬼呢?”

  逢觉吐吐舌头,做个鬼脸:“不知道啊,我没看见她。”

  “哦。”我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怅然若失。我发现自己居然有几分挂念那个小鬼,她什么也不懂,善恶不分,独自飘荡在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里,会怎么样呢?

  “我们到哪里去?”逢觉见我发呆,故意凑在我耳边大声叫喊,几乎将我的耳膜震破。我叹了口气——这个淘气的孩子活过来了,我又要被他捉弄了。

  “到哪里去?”我有些奇怪他的这个问题,“你不是说要我帮你找你的未来?”

  逢觉楞了楞,眨了两下眼睛,立刻又哈哈哈笑起来:“是啊,我们走吧!”他的笑脸活泼可爱,我看了,又是一呆——要是突突也能够突然活过来,该多好。

  想到突突,我不觉望了望太阳。

  头顶太阳仍旧明亮耀眼,我忽然想到,自从突突将太阳画出来,我在这里呆了许久,太阳似乎就一直是在天空中央,一点也没有偏移,好象永远也不准备落下去。我认得它仍旧是突突画的太阳,因为突突没有画得很圆,太阳的圆周上,有一处地方突起一个尖锐的角。

  见我望着天空发呆,逢觉也跟着朝上望去,看了一阵,忍不住问我:“你在看什么?”

  “太阳,”我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看的是太阳,想的却是突突。

  “太阳,你没见过吗?”逢觉纳闷道。

  我微笑了:“我没见过长角的太阳。”我也没见过那样一个神奇的布娃娃,我在心里偷偷说。

  逢觉又看了看太阳:“是啊,它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上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它是一粒草莓。”

  听了他的话,我又觉得十分惊讶:“怎么太阳总在变吗?”

  他耸耸肩:“那当然,你以为它有那么笨,总保持一个样子?”

  是吗?我独自微笑了,不知道那些变化多端的太阳,有几个是突突画出来的?

  “不要发呆啦,”逢觉又在我的耳边大叫,“走吧!”

  “走吧。”我收回目光,开始选择道路。逢觉见到的都是幻像,只能跟着我走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要从哪里走,才能够走出这片地方。在我们所处的这间农舍附近,还有其他的房子,但是我不敢再走过去,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又跑出一个鬼来——逢觉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敢再冒险。

  我将目光转向荒地与周围的青山。

  山的后面是什么?我忽然想。这座村庄,连同这些荒地,都被四周的青山环抱着,是不是那些山,就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世界的边界,是不是我们翻过了山,就能够到达逢觉原本想去的地方?

  我不确定地望着青山。

  对了!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有个念头倏然亮起——我怎么早没想到?逢觉既然能够改变自己的未来,当然就能够预知未来!

  “逢觉,”我大声道,“我们该往哪边走?”

  逢觉翻翻白眼,不作声。

  我拍拍他的头:“好了,不要装了,你知道应该怎么走,你不是知道自己的未来吗?”

  “是吗?”他似乎有些慌张,眼珠不停地转溜。

  我疑惑起来:“你怎么了?”

  他眼珠又转了好一阵,终于用咬了咬下嘴唇,昂起头,大声说:“我骗你的!”说完便睁大眼睛看我的反应。

  “什么?”我几乎跳起来,“你骗我?这么说,你要我帮你找未来,也是骗我的?”

  他心虚地点点头,看我脸色不善,立即大声道:“我只不过想要和你作朋友啊!”

  我又愣住了。

  这算不算个理由?

  或许是我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点,逢觉察言观色,立即上来挽着我的胳膊,露出可怜的样子,望着我。

  我无可奈何。

  老实说,我心里也有几分感动: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了要和我成为朋友,而费这么大的周章。

  “那么我们怎么走?”他的确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已经从我脸色上知道,这一关算过去了,立即开始提出实际的问题。

  我望了望环绕在四周延绵的青山,叹了口气:“翻山。”

  “山?”逢觉惊讶地看着我,“那里来的山?”

  “那是什么?”我指着山的方向。

  “城市。”他说。

  我又叹了一口气,他仍旧是陷在幻像里。如果他看见的是一座城市,我又如何叫他来翻越那座看不见的山?我颇觉头疼,无法想象他的状况。

  四周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或许比什么都看不见更加糟糕。

  “跟我走吧。”我牵着他的手。

  从我们站立的地方到山前,没有明显的道路,只有不连贯的人踩出来的小道,歪歪扭扭,一路上拐了很多大弯,总算到了山前。

  山上密密的满是树木,树木之间有一人高的灌木和杂草,看来是很久没有人上去过了,我围着山脚转悠了许久,竟然找不到一条可以上去的路。正犯愁间,逢觉已经很不耐烦,拉着我往前一冲:“你在城门前转这么久,为什么就是不进去?”

  城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已经拉着我直朝山上冲了过去。我们这样一冲,势不可免便陷入了草木从中,然而,多奇怪的感觉,我丝毫没有感觉到草木划过身体,面前仿佛毫无遮碍。

  正疑惑间,我们已经越过掩盖在山体之上的草木,借着那一冲之势,继续前冲。我惊讶地看见,自己的身体与山坡上的泥土相接触后,没有一点阻隔,没有一丝障碍,就这样轻柔地进入山坡之中,仿佛进入空气,我甚至没有一点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我大叫一声,整个身体都已经进入泥土下面。

  我眼前豁然一亮——泥土下面,竟然是个繁华的都市,高楼林立,车来人往,色彩与声音眩人耳目。

  果然是个城市!这么说,这次陷入幻像的是我,而非逢觉。多么变化无常的世界!

  我回头看看,我们所来的地方,在我看来,仍旧是一片山坡,只不过是山坡泥土下的那一面,与表面有点龟裂的状况不同,这一面松软潮湿,散发着新鲜泥土的芳香,无数植物的根须从上面垂落——好真实的幻象,我忍不住伸手抚摩那些根须,却什么也没摸到。

  真奇妙,我暗暗赞叹。

  “我们去喝点饮料。”逢觉指着一家店铺。那是一家冷饮店,装饰得花里胡哨,门可罗雀。

  这次是谁看到的是真的?我心里暗暗嘀咕。象逢觉询问,他看到的情况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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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6:18:39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是不是我们终于走出那个会让人产生幻象的地方了?

  我们走进冷饮店,选了靠窗的位置。逢觉要了一杯番茄汁,我要的是奶茶。因为人少,饮料上得很快,我们一边大口吸食,一边透过窗口看街道上的风景。奶茶很浓很香,让我思念起家门口对面那家很有名的奶茶店,那里的奶茶别具风味,我每天都要喝一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有些伤感地想。自从进入这个世界,这是我第一次吃东西,不吃的时候,好象也不渴不饿,真是奇怪。

  我在这里胡思乱想,逢觉也满店飞着他的眼珠子,想找点开心的事情来淘气一下。与我们比邻而坐的是一对母女,那女孩大约两三岁,正在为什么事情撒娇,母亲不断温言安慰,眉宇间一派慈祥安宁。逢觉注意到她们之后,便再也不肯挪动眼珠,一直定定地看着,终于让我也注意起来。

  “怎么了?”我看了一阵,没发现那对母女有何特别之处。逢觉却看得入神,竟然没有听到我说话。我摇摇头——他或许是羡慕人家有妈妈罢?他自己是个没有父母、没有来历的孩子,羡慕别人也是很正常的。想到这点,我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逢觉的神色很奇怪,他脸上出现的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羡慕神情,那种神情,应该说是,贪婪!

  这种神情,好象在哪里见过,我困惑地看着他。

  忽然,他的鼻子朝空中翕动两下,似乎闻到了什么好闻的味道,喉头咕隆几下吞咽了几口口水,眼睛晶莹透亮,贪婪之色更盛,简直是垂涎欲滴。

  我心中猛然一动,,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

  仔细地看看他,发现他的目光并不是落在那对母女身上,而是单独落在母亲身上,定定地盯着那母亲身上的某一点。

  我心里猛然一凉——他死盯着的,是那母亲的血管。母亲的皮肤象牛奶一般雪白细嫩,手腕上的血管在皮肤表面形成淡蓝色的树状花纹,十分动人。

  逢觉又连吞了几口口水。

  那做母亲的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目光,仍旧是满面祥和地跟她的小女儿说话。

  我脑海里回响起那个红衣小鬼说的话:“人类的血,在他们仁慈的时候,真的比什么都香啊!”

  逢觉此时的神态,和那个小鬼,如出一辙。

  难道,逢觉也是一个鬼,只是我不知道?我被自己的想法震惊了——不可能啊,如果他是一个鬼,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从来都没有吸我的血,甚至为了救我,还死过一次!

  趁着他没有发觉,我更加仔细地盯着他看。我想到自从认识他以来直到现在,这一路上,他从来没有显示出对血液的兴趣,这样的神情也是第一次出现。

  莫非是那次死亡改变了他?

  莫非——我忽然想到在人类世界里的传闻,死去的人,若饮了吸血鬼的血,就能长生不死,但是自己也会变成吸血鬼。

  莫非逢觉的复活,就是因为这个?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我害了他?

  我心里一阵悲哀,伸手摸摸逢觉的头。逢觉乍然一惊,从凝望中惊醒过来,回头望着我,面上显出惊恐的神情,似乎是怕我发现他的秘密。

  我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番茄汁好吃吗?”

  “好吃,”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开始大口吮吸那杯鲜红的果汁。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他惊疑不定地看看我,想说什么,又止住了。

  逢觉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一定不能让他吸别人的血。可是我毕竟不属于这个世界啊,终有一天我是要离开的,那时候谁来约束他呢?

  要是突突在就好了,我又想起那个善良温厚的布娃娃,它总是那么温和亲切。

  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为突突,为逢觉,也为自己。

  不多时,那对母女走出店门,我注意到逢觉一直目送她们离开,流露出恋恋不舍的神情。

  “我出去一下!”他忽然说,不等我答应,便快步走了出去。

  我心中一沉,没有说什么,等他走出店门,看不见我了,才慢慢跟了上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偷偷地跟在那对母女身后。那对母女转过一个街角,母亲蹲下身来给女儿系鞋带。逢觉悄悄靠近那做母亲的,越来越近,我的心也就越揪越紧。我换了个可以观察到他面孔的角度,发现他又是那样一副贪婪的样子望着那母亲,直到她感到疑惑,抬起头望了他一眼,他才讪讪一笑,转身走了,无限遗憾地咂着嘴,又往冷饮店走来。

  我正要快步超越他先行回到店里,却发现从街角转弯处出现了一个人,让我几乎惊叫出声。

  那个人,他明亮的眼睛和淘气的神情,我认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弄错——那是逢觉!

  但是逢觉明明就在我面前,正往冷饮店走去——怎么会有两个逢觉?

  我不能置信地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一模一样,一点区别也没有。

  怎么回事?

  从街角处出来的逢觉东张西望,似乎在焦急地找着什么。他的眼光扫过我藏身的地方,蓦然一亮——他看见我了。

  “袖袖!”他高兴地大叫,便朝我跑了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正往冷饮店走去的逢觉,听到这声喊, 立即回过头来。

  他们两人就这样打了个照面。

  两人同时一呆。

  只呆了一呆,新出现的那个逢觉立刻改变方向,他原本是跑向我的,现在却象炮弹一样杀气腾腾地冲向第一个逢觉,而那个逢觉似乎吓傻了,面色通红,张大嘴呆呆地站着。我怕他们打起来,连忙也冲了过去。第一个逢觉看见我出现,又吓了一跳,指着我和新出现的逢觉,满面惊诧,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第二个逢觉出言不善,如果不是我拉着,看他的神态,一定会冲上去打另外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袖袖……”第一个逢觉一边往后退缩,一边求援地看着我,眼睛里尽是哀求的神色。

  我看着他,心中一动。

  “袖袖,不要被他骗了,”第二个逢觉怒火冲天,咬牙切齿,“我才是逢觉,这个不知道是什么怪东西,长得也没有我这么帅!”最后一句话令我忍不住想笑:两个人一模一样,凭什么说人家没你这么帅?

  第一个逢觉原本是后退之势,目光中充满畏怯,听了他这话,忽然站住了,努力挺直身子,有点发抖地道:“你才是怪东西,你才没有我这么帅!”

  唉!我觉得十分头疼,这两人好象将辩论的重点搞错了。

  接下来两人便展开了一场谁比谁更帅的口水大战,我哭笑不得。对这种争吵,旁边的人是不便于发表任何评论的,就好象两个女人之间你不能说她们任何一个比另一个漂亮,道理是一样的。我站在一边,任他们吵,同时冷眼观察,仔细回想遇到逢觉后发生的一切,心中已经了然,知道哪一个必定是假,哪一个未必是真。

  那两人吵了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终于肯停下来歇口气。

  一停止吵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我。

  “吵完了?”我笑道。

  由于刚才吵的时候情绪过于亢奋,以至于两人现在都有些疲倦之色,只是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才是逢觉。”第二个逢觉声音嘶哑,说话已经中气不足。另一个显然完全不想说话,但是不得不说:“我……我没说我是逢觉啊!”

  我微微一笑。

  我其实已经知道他不是逢觉。

  逢觉死而复生以后,性情有些改变,忽然说寻找未来之事是骗我的,忽然又对人血感兴趣。在新的逢觉未出现之前,这些事并不至于让我怀疑他的身份。但是现在既然有了两个逢觉,两相对比,这些改变就变得耐人寻味,足以使我知道,那个死而复生的逢觉,是假冒的。

  “我知道你不是逢觉,”我说,“你是那个小鬼。”

  “啊?”两个逢觉同时发出惊叫,不过惊叫的含义不同。第二个逢觉的惊叫声中有恐惧的含义,叫的同时,他已经一跃到我的身边,摆开一个防卫的架势,警惕地看着另一个。

  另一个逢觉则是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是我?”

  果然没错。我又是一笑:“你刚才跟着那个妈妈,是因为她的血很香,对吗?”

  “是啊,”说完之后,他勃然变色,惶恐地连连摇头摆手,“我没有吸她的血,我答应过不吸血,我真的没有…….”

  “我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我都看见了,你是个好孩子。”

  只夸奖了这么一句,他便满脸得意,完全忘记了自己假冒逢觉一事还没有解决。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第二个逢觉大声问,神色颇不耐烦。我扫他一眼,淡淡道:“你先不要说话。”虽然已经肯定那个逢觉是小鬼,但是这个逢觉是不是真正的逢觉,我也十分怀疑。他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有了小鬼的前车之鉴,我无法再轻易相信他。

  听得我这样说,他顿时住了口,吃惊地张大嘴望着我,眼中一派委屈与惊讶,让我心里微微不安。避开他的目光,我转向仍旧得意洋洋的小鬼:“你先变回原来的样子吧——没想到你除了会吸血,居然还能变形。”

  小鬼听我这样一说,得意之色一扫而光,转而变得有些惶惑,双手绞在一起,脚尖在地上划来划去,低着头道:“我也没有办法啊。”见我不信,她着急地大叫,“我真的没有办法!”她咬着牙,慢慢地告诉我一些事情。

  原来这个小鬼,和逢觉一样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只因为听说鬼要吸血,便去吸血,以为这是作为鬼的义务。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鬼也可以不吸血的。她生就可以变化,遗憾的是,这种变化不是她自己可以操纵的,说来就来了,有时候会变成她想要变的样子,譬如那个红衣女孩,譬如逢觉;但是大多数时候,却总是变成她自己也想不到的样子。

  “所以,我不能变回去了,”她认真地说,看看逢觉——姑且称那孩子为逢觉吧——她赶紧加上一句,“不过我经常变的,说不定很快就变了,呵呵。”她最后干笑两声,令我也忍俊不禁,逢觉却始终没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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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11-14 16:25:02 | 只看该作者 来自: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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