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新坑。
本文是梦幻西游背景下的长篇章节性质的神幻怪奇小说。
算是以前《蛊》的续篇,主角是敖焘和依云琢。
之前没有看过蛊,单看这个也是可以看懂。蛊里面的背景,在这里会慢慢介绍。
比如依云琢和绚姬的关系;敖焘和绚姬的关系;羽司风和冥羽的关系……
【依云琢是绚姬的同门师妹,盘丝岭狐狸 敖焘是绚姬的恋人 羽司风追求冥羽,冥羽因触犯天条被地府离魂刑封固了魂魄,目前活死人状态 】
类型类似于聊斋志异,讲法宝的故事。
法宝卷大概10篇,每篇1W字左右,当然不排除增减的可能。
小说的背景与之前的文《蛊》有互相呼应的地方,也有细微的调整。
没有看过蛊的同学可以就当普通的怪奇小说看,
也可以戳这里了解一下背景。
《蛊》http://xyq.netease.com/viewthread.php?tid=471848&highlight=
另外,LZ的更新风格可能看过心照不宣的一部分人已经有了解,但是还有很多人没有了解,不过我想,你们很快就会了解到
说到更新,目前的更新方式大概是1-2天一更,更新的时候我会把更新日期和内容放在题目上,这样更没更新一目了然,就不用费劲地再找。
楼主工作压力很大,小说也是有空才会更新,请大家理解。但是我保证,如果要停更,我不会卡在某一章上。
嗯,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在这里先简单地介绍一下。
听雨阁是敖焘创立的帮派,依云琢为了查清师姐绚姬的死因、羽司风为了替冥羽赎清杀孽,积攒福威德报,其他的几个人,皆是因为种种原因,聚集到听雨阁内。目前依云琢为朱雀堂主,羽司风为白虎堂主。
第一章内还没有出场的帮派的其他人物,以后会陆续地提到。
从第二章开始,也会有陆续的新人加入,新的帮派神马的。
另外在这里友情提示:
男主是渣男,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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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谈·迷魂灯 【完】
一迷魂灯
盘丝岭女子美艳绝世,倾国倾城,虽修为有优有劣,对于皮相却是不敢有丝毫马虎。
众人面前站着一个局促的红衣少女。衣服是建邺城二两银子一匹的寻常布料,容貌也是寻常颜色,且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和划痕。可能是因为修为太浅,少女头上浅栗色的耳朵和身后的狐尾竟然还没有隐去。反观周围其他女子的衣香鬓影,娇甜明媚,少女的表情愈发局促。
“哎唷,这小狐儿可真脏啊。”
“说是刚才跟蜘蛛精打了一架。”
议论纷纷的女子陡然分开,从人群中款款走出一位极是美貌的女子。
“绚姬师姐,这小狐狸脏兮兮的,莫要污了师姐衣衫,还是快些打发她走开罢。”有女子掩着鼻子说。
狐耳少女仰起头,眼神中是惊惧与窘迫,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半步。被称作绚姬的绝色女子,湛绿的瞳闪过一丝怜意,回头对众人道,“你们都散了罢,我这届的徒弟,就是这小狐儿了。”
门下弟子陡然炸了锅,绚姬却未曾理会,径自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纤细的指尖抚上少女面颊上的伤处,轻声道,“小狐,随我走吧。”
少女似乎惊呆了,懵懂地跟在绚姬师姐的后,望着她纤细娇柔的背影,想要跟上,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快。绚姬回头望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对了,方才还不曾询问你的名字呢,小狐,你唤做什么?”
少女低了头,拽住鲜红的衣角,低声道:“云琢。”
绚姬愣了一愣,笑道,“云琢,云琢……这名字真个不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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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二刻,夜沉如墨,八卦镇邪榻上半躺着的女子,倏然睁开双眼。
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子从榻上起身,点燃了墙角的龟鹤延年灯,一缕烛火,闪烁不定,映得女子双瞳灼灼,右眼下的殷红泪痣,分外显眼。
又梦到了……绚姬师姐……
女子一滴清泪,缓缓滑下面颊,流到泪痣的位置时,却仿佛被吸食一般,倏然不见,而那颗泪痣,则愈发殷红起来。
长安城最东北角的大雁塔下,有一个小小的香纸店,里面卖些烧纸烛火,店后帮派林立。依云琢懒得步行,便找到店外站着的一个不起眼的脚夫,微微一笑,说到:“麻烦大哥,听雨阁。”
脚夫看了她一眼,法符一催,面前明灭变换,她便站在听雨阁的朱色门前。
依云琢丢下一两银子,步履轻盈,迈进听雨阁的大门。
入夜时分,一尾雪白的狐影窜进听雨阁,几个纵跳便消失在了青砖灰瓦之间。
听雨阁的朱雀堂内,敖焘正在收掇扑满了灰的书册,白色的狐影窜进朱雀堂,蓦地化形,正是一身素净白袄白裙的依云琢。
“此事真的与绚姬师姐的离世有关?”依云琢急切地梦幻西游。
今日方过戌时,依云琢腰间如意结灼灼闪烁,收到敖焘递过去的书信。极漂亮的小楷,端方秀美,与敖焘此人的风流放浪截然不同。
“我疑此事与绚姬有关,今日亥时三刻,朱雀堂见。”
收到此信的依云琢,开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熬足了时辰,方到亥时便赶到朱雀堂内。
敖焘不答,只留了一个修长的水蓝色背影给她。她无奈,只得帮着敖焘一起收拾那堆书卷。两人收拾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敖焘从整理完的书卷中抽出一本,摊开放在她的面前。
书卷的封皮上写着临晚风三个正楷,着墨有力。敖焘信手翻了几页,指着其中的一行字对依云琢说:“你看,果然与我预料的有几分相近。”
依云琢身为朱雀堂主,负责与各个帮会的往来联络。敖焘收拾的书卷,自然就是各大帮会的名册——这临晚风是长安城第一大帮会,囊括三界中多数英才,上至无上金仙,下至修为不足百年的灵妖小魅,单单成员名册摞起来就有依云琢的一人高,平日里她也懒得收拾,放在角落里任其招灰,如今被敖焘翻弄出来,面上自然有几分讪讪。
依云琢探头一看,微微一震:绚姬,临晚风朱雀堂堂主,修为破千肆,师承盘丝岭白晶晶门下,擅使兵器贵霜之牙,……
绚姬生前是临晚风的人?
这倒也不稀奇,临晚风是长安城第一大帮会,依照绚姬生前的修为,入临晚风是顺理成章的事。
敖焘又往后翻了数页,指着其中的一个名字。“那么这个又如何?”
方庭硕,竟也是临晚风的人?
依云琢一惊,总觉得有几分琢磨不透。见她迷惑,敖焘索性笑道:“今日月色清雅,不若我们踏月而行,去会会那名身随百花香的绝色女子如何?”说罢袍袖一招,原本绣在白鹤展翅帘上的那双白鹤一声清唳,竟扑翅飞了下来。
依云琢惊讶了片刻,还是学着敖焘的样子,驾上白鹤,两人往明德坊将军府飞去。
云琢只听得耳边呼呼风声掠过,甚至看到查宵禁的兵士在空无一人的街坊间行走,须臾之间,将军府便在脚下。正如敖焘所言,月色甚好,两人悄无声息地落在花园内,敖焘挥手遣散了仙鹤。却见月华泄地,为花园内的景色覆上一层冷冷的清辉,他负手而立,身量挺拔如芝兰玉树,一张俊脸在月光下显得更是雅逸卓然,龙族气度浑然天成。
小白脸!
依云琢对这个皮相花俏的家伙,却是没什么好感的。
书房距离后花园倒也不是很远,两人还未走近,便听得丝竹之声,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待两人悄悄走近,从宽大的雕花窗内,隐约看到一个身着家常服的年轻男子,与一名红衣女子正在调笑,香艳旖旎,情致非常。
依云琢顿时涨红了脸扭过头去,敖焘倒是看得性味十足,还不时地点评两声。片刻那女子的正面在格窗上一闪而过,竟真的是绚姬当年的样貌!
敖焘看着扭过脸去的依云琢,忍不住好笑:“依夫人,亏你还是盘丝岭门下弟子,又不是未出阁的女子,难道还见不得人间欢爱么?”
“闭嘴!”依云琢恼怒道。
夜风微凉,四周已是暗香浮动,细细一嗅,竟是百花之香。依云琢心底轻轻地颤抖,当初绚姬在北俱芦洲遇袭身亡,自己亲手替她收敛遗骨,已经确信魂飞魄散,再无返生之机。如今,这四周的暗香,分明正是绚姬的气息!
师姐,你还没有死,你真的还没有死!
她面颊上殷红的泪痣如火烧一般灼痛,白色袄袖下面,手指紧紧攥成拳头,任纤长锋锐的指尖楔入掌心,几乎要按捺不住地飞身冲上前去……
“铿!”
敖焘展开逍遥江湖,声如金玉,竟然打断了依云琢的思绪。
“依云琢,”耳边传来他清凉如水的声音,“连你也要被心魔蛊惑?绚姬的迷魂灯,果然……”
是龙族清心术!
一缕银蓝色的幽火,围绕在敖焘的身侧。依云琢一惊,连忙低声怨道:“你怎可用如此惹眼的法术,若是被人发现该如何是好?”
敖焘叹了口气:“真是不识好人心,你当我愿意么?若不是你被心魔蛊惑,我怎会耗损自己的真元催发清心术?……算了,今日暂且回去吧。”
敖焘挥袖召出灵鹤,两人回到听雨阁。
第二日,巳时二刻,敖焘一行三人,在定远将军府递上名帖,拜会方庭硕。回事处的小厮接了名帖交给管事,很快三人便得了通传,得以入府。
敖焘微微一笑,水蓝袍襟一撩,信步走去,后面跟了羽司风和另一位红袍少年。敖焘俊逸清贵,羽司风温良端方,红袍少年英气勃勃,三人同行各具千秋,一路上引得目光无数。
小厮引了三人去花厅坐下,少顷方庭贞身着男子的胡服出来,满面忧色,告罪道:“三位恕罪,家兄今日实在是身体不适,不宜见客,庭贞在这里替家兄向三位陪个不是。”
原本未出阁的女子见男客,即使是在风气开放的大唐,亦有些于礼不合。更何况敖焘出身北海皇族,如今虽以一帮之主的身份上门,也已是纡尊降贵。方庭贞十分不安,敖焘却笑得云淡风轻:“无妨,令兄既身体不适,自当静养为宜。某虽与庭硕兄仅有数面之缘,然吉人自有天相,方小姐勿要太过忧心。”
两人又互相阔契一番,几番场面往来后,方庭贞留意到红袍少年:“这位公子眼生得紧,倒在听雨阁未曾见过,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红袍少年正是依云琢的化形。辰时刚过,敖焘便与羽司风商量着要去定远将军服走一趟,一探究竟,依云琢惦记着此时与绚姬有关,坚持要去,敖焘却是不肯——依云琢是女子身份,更是孀居,行走三界不觉得如何,若是到人府上做客,若没有相好的女眷显然不可为。
依云琢也不反驳,口捏法诀,蛛网一扣,须臾之间一个英武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足踏乌皮靴,身着红锦袍,头戴紫金冠,一双大而亮的凤眼,眼梢微微上翘,神采飞扬,着实把敖焘和羽司风唬了一惊。
羽司风面露惊异地说:“没想到云姑娘有这能修为……真是一表人才,这幅相貌,怕是要羞煞不少真男儿。”
敖焘只是愣了片刻,忽然击掌笑道:“依云琢,你平日里还是化作男儿身吧,还是这样顺眼一些。”
依云琢面色一变,二话不说就要唤出游龙惊鸿,羽司风连忙拦住,连连说去将军府要紧,依云琢想到这幅皮相她法力耗尽也不过支撑三个时辰,事不宜迟,这才作罢,随二人急急出门。
依云琢见方庭贞的目光集到自己身上,倒也大方,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信口诌道:“在下卓云,有赖帮主赏识,在听雨阁任个小小的香主,因常年在外走商,是以方小姐没有见过在下。”
方庭贞点点头,敖焘却将话题渐渐拉远,三人在此消磨了大半个时辰才告辞。
在回去的马车上,敖焘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化作少年模样的依云琢,“原本只是去充个人头,没想到,这番机缘竟然让卓小弟得着了。”
回到听雨阁后,敖焘通过如意结叮嘱依云琢,万万不可现出女子本相。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依云琢为了维持男子形象,不得不大把大把地煎服草药补充灵力,真真是苦不堪言,偏她又一心想查明此事与绚姬的关系,硬是咬牙捱着,什么蛤蟆蝎子蜈蚣尝了个遍,只是那红衣女子再也没有在她面前现身过,令她懊丧不已。
这一日依云琢正在厢房整理走商得来的货品,一一擦拭,准备将它们摆到浮螺轩的货架上。本这些活计应由羽司风来做,但他最近忙着在白虎堂核算账目,朱雀堂最近又没有太多的事务,依云琢便替他分担一些。此时门一响,有人进来。
“卓公子。”
来人正是方庭贞,此时的她作女儿打扮,云锦华美裁剪精致,多日前眉宇间的阴霾一扫而空,竟也有几分过人的容色。方庭贞脸色微郝,向依云琢行了一礼,“多谢之前公子探望,如今家兄的病情已然好转,家中再也没有发生什么怪事。”
依云琢心下疑惑,这事本是敖焘出面,要谢不也应该谢他么,怎得专程过来谢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虽然不解,但面上未露出分毫:“哪里,方小姐太过客气,令兄痊愈,自然是吉人天相。云不曾出力,不敢当小姐一句谢字。”
方庭贞也不再客气,与依云琢寒暄了几句,挑了几样货架上的物件,告辞离去。依云琢满头雾水,心说这方家小姐此番前来,莫不是真的只想买几件奇珍把玩?
眼瞅着到了戌时,依云琢整理完货架,已是饿得头昏眼花。听雨阁的南面有一排厢房,作为朱雀堂主的她自然也分到了一间,天色已晚,她也不愿再来回奔波,索性打算在厢房暂住一宿。
换了亵衣,躺在榻上,正在昏昏沉沉即将入睡之际,忽然在缥缈间传来一名女子的唱腔,声音清丽,她顿时一个激灵,睡意顿消。
那声音极熟,似乎是……
她再也按捺不住,从榻上爬起来穿上锦袍,只是束腰的缂丝带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只得随便翻弄了一条代替,匆匆出了门。
在厢房的尽头,有一间还在点着灯,女子的声音便是从那里传出。依云琢蹑手蹑脚地凑近,透过薄如蝉翼的月胧窗纱,看到敖焘与一名红衣女子,正在饮酒作乐,两人耳鬓厮磨,极是亲密,不时传来女子的咯咯娇笑声,娇腻的嗔怪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红衣女子清越的唱腔,若有若无地飘入依云琢的耳中。
敖焘唇角含笑,专注地望着红衣女子,他本就生得清俊,通透碧澈的桃花眼里满是温柔,微微笑起的时候,左面颊一个小小的酒窝若隐若现。偶然间女子转过头,赫然是曾经的三界第一美人绚姬的模样!
依云琢强压下心头狂跳,不动声色地继续查看。
听到红衣女子的行歌,原本微笑着的敖焘面色一僵,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不解,便问道:“四郎因何事忧愁?可是这歌唱的不好?”
敖焘勉强笑道,“怎会?绚姬的歌自然是有如天籁的……只是,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啊。”
依云琢听得敖焘的声音,微微愣了一下。
“……我亦怨不得旁人,毕竟嫡庶有别,纵使比他强千倍万倍,只是一个出身,就能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月胧窗纱内,传来敖焘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只是同样身为皇子,他人建功立业之时,我却在等闲虚度,我……”
“四郎……”被称作绚姬的红衣女子依在他身上,涂了蔻丹的十指轻轻掩住敖焘的口,满面不忍之色。
“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如今只要有你,绚姬,只要你能够回来……”敖焘伸手握住红衣女子的纤纤玉指,双瞳深邃温柔如碧蓝的海水,“满朝文武,皆是嫌弃我的出身,可若要荣登宝座,就必须要得到他们的支持。我只是恨自己……若能继位北海龙宫,你便是最尊贵无上的龙妃,位列天人,与我一同统领北海龙族!”
依云琢从未见过这般神色的敖焘,倾许终生,何等情深。
“四郎,我有一计,”“绚姬”似是下定了决心,“我偶然间得到一件法宝,名曰迷魂灯,悬挂在身上,便可以令对方心生倾慕神魂颠倒。如今我愿取出这灯助四郎一臂之力。”
“不可!”敖焘神色一变,“若是要你折损真元,取出那灯,你还如何自保?此事万万不可!”
再往后“绚姬”苦苦劝说,敖焘只是不肯,两人纠缠半夜,互不相让。纠缠得累了,红衣女子便要离去,依云琢也觉得困意泛上来,回到自己的厢房。
脱了锦袍,看到方才找不见的缂丝带好好地放在木桌上,依云琢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脱衣上榻睡下。
敖焘看着手掌中幽幽闪烁的迷魂灯,走到依云琢面前蹲下,依云琢神色惊恐,手撑着地面,本能地向后挪动——他身上的龙族气息,实在是太过锋锐!
“这是绚姬的东西,你拿去吧。”敖焘伸出手,笑得温和无害,“为了将它完整地取出来,还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你的身世,还有你对她说的那些话,”依云琢目瞪口呆,“都是哄骗她的?”
“那是自然。”敖焘碧瞳微微一眯,笑意染上唇角,满面轻蔑,“先许以深情,再诱以权势,若不这样说,她怎会心甘情愿地把迷魂灯给我?”
那些耳鬓厮磨,那些深情款款,那些倾许终生,还有那些旁人看不到的,他的脆弱、温柔、惶惑、悲伤……原来,都不过是哄骗而已。
依云琢的指尖,连同心底一起慢慢地凉了下来:“难道你对她,就没有一丝丝的……一丝丝的情分?”
“不过是一条千年蛇魅罢了。”敖焘站起身,唇角微扬,仅仅是看了一眼那绛色的锦蛇,眼神没有一丝温度, “吾为龙族之后,天道之人,本就无心,怎会有情?”
他的眼睛清澈通透,如同碧蓝的海水,看到最深处,却只是一片令人心冷的虚无。
依云琢站起身,最后看了眼地上的小蛇,转回头的时候,眼中再也没有悲悯。
敖焘却注意到依云琢的迟疑,回头笑道:“怎么,动了哀怜之心?”
“怎会?”依云琢听到自己清冷的声音,如珠玉碰撞,铿锵清脆,“只是觉得,居然对你动情……真是愚蠢。”
“是啊,”敖焘点点头,掂着手里的龙筋,脸颊隐隐地浮现出一个酒窝,“真是愚蠢。”
依云琢沉默地跟在敖焘的背后,走了很久很久,敖焘忽然听到背后依云琢迟疑的声音。
“那么你对她呢?……你对绚姬师姐……可曾有过真心?”
到底还是问出了口。
敖焘站住脚步,似乎是想了一想,却没有直接作答,而是淡淡一笑,轻声道:“你的绚姬师姐,从来不缺真心。”
初春的长安城,像这般淅淅沥沥的雨是极少见的。雨丝迷迷漫漫,如烟似雾,湿漉漉的青石板上乌黑油亮,河岸边柳色如新。似乎是因为这连绵的春雨,平素热闹的昌平坊行人稀少,偶尔有往来也是步履匆匆,似乎无暇驻足这萌发的春色。
依云琢收了伞,抖抖伞面上的水珠。这样湿润的天气,让人也懒散起来。阴雨连绵,走商出行不便,敖焘索性遣了白虎堂商队,让羽司风回家照顾冥羽,自己则在听雨阁随意挑了一间厢房,焙了红泥小暖炉,煨热醉生梦死自斟自酌起来。
依云琢推门进来的时候,敖焘正倚在榻上喝到半醺,白皙的俊脸上泛起微红,瞟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地斟了一杯慢慢咂摸,怀中一只白黄小猫睡得正熟,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依云琢一看他那副懒散的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说话自然也不甚客气:“帮主,这是我的厢房,你要喝酒,回你自己那边去!”
敖焘饮尽杯中酒,笑道:“依夫人不要这么严厉,外面这几日阴雨连绵,春寒料峭,我衣衫单薄,若是出门怕是要染上风寒。”
“泥鳅怎会风寒?”依云琢冷哼,“走开,若是你无聊得紧,就去长安城喝个够!”
敖焘微微眯着的眼睛忽然一亮,“好主意。”
尽管这几日阴雨连绵,长安城的云来酒店还是一样的热闹。敖焘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坛女儿红,旁边的小二极是殷勤地道:“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本店的女儿红,都是上好的百年陈酿!”
敖焘闻言,一口茶差点笑喷出来,世家公子的矜持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依云琢没好声气地白了他一眼。
又不知道这泥鳅犯得哪门子癔症!
敖焘随手丢了个银锞子在桌上,小二忙接了谢赏,退下去。
“你笑什么。”依云琢看到他的眼神在自己身上巡睃,恼怒道。
“你可知道,女儿红的来历?”敖焘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随意地勾出个“酒”字。
“不知,”依云琢扭头看窗外,懒得搭理他。
“越州的习俗是,生了女儿,便酿一坛酒埋在后院树下,女儿成亲的时候,这酒才会取出来,当做女儿的陪嫁……吾只是觉得,这百年的女儿红,这是谁家这么多女儿,人都百年了还未启坛……再一想到你,就觉得更好笑……”敖焘已经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依云琢大怒,啪嚓捏碎了手里的酒盅,低吼道:“敖焘,你活的不耐烦了是吧?”
敖焘见依云琢又恼了,展开逍遥江湖将嘴角的笑意遮住,打望左右,低声道:“你道我今日为何要来云来酒家吗?”
“你不是要喝酒么?”依云琢反问。
“酒当然是要喝的,”明亮的桃花眼闪过一丝狡黠,“不过今日,喝酒倒在其次,主要是过来瞧瞧热闹。”
“热闹?”依云琢冷哼,“这里会有什么热闹?”
“今日长安城第一帮会临晚风,会在云来酒店二楼议事,早些过来,说不定能看到什么热闹。”敖焘眉目生笑,一副坐等瞧乐子的模样,“今日议事的人,来头可是不小,尤其是有那位金狻猊,有他在的地方,可必然是有热闹瞧的。”
“又是你派到临晚风的探子说的?”
依云琢对这些帮派事务不甚关心,只是随口应道,闲闲地给自己斟了酒,敖焘却似乎来了兴致,拉着依云琢说起这长安城第一帮派临晚风的典故。
这临晚风的帮主名叫风临晚,临晚风正是其一手创立,不过短短几年便创下这泼天局面,在三界之中也算是颇有名号。风家人丁并不兴旺,主家一脉几名子弟资质平庸,旁支却出了三位绝世奇才——风临晚,风子然,风惊弦。
风临晚,方寸山御派子弟,菩提老祖门下高徒,凭一手催眠符咒,曾独闯宿敌帮会重阳楼,力战数人仍得全身而退,足见霸道。
风子然,化生寺俗家子弟,三界后起之秀,瞧上去斯文洁净,气度自华。此人为人行事持谨老道,羽司风的师弟,数三界之中,倒也是个显眼的人物。
风惊弦,大唐官府门下子弟,此人在三界崭露头角,一柄晓风残月,一身明黄短打,金色发带,招摇夺目,人称“金狻猊”。因是程门出身,个性颇有几分耿直率性,却是脱了草莽之气,在临晚风内人缘极好。
敖焘话音未落,这时楼梯传来咚咚的上楼声,听脚步声便知此人正是愤怒之极,只见楼梯口人影一晃,一枚魔睛子倏地从依云琢眼前飞了过去!
依云琢被唬了一大跳,魔睛子直奔依云琢邻桌的白衫公子,他反应还算迅速,身子一折,手中折扇一格,魔睛子噗地扎进精钢扇面,怒道:“谁家小子玩阴的!”而楼梯口那人也就在这功夫飞身扑上来,当啷一声,长刀出鞘,顿时光华满室,金黄圆润的刀光,并不耀目,却只觉震慑。
一道鲜亮的黄从依云琢面前倏地掠过。明黄色短打,金色发带,黑发如墨,手持一柄长刀,锋芒毕露。
这般招摇夺目的明黄色,莫非,他便是方才敖焘所说的“金狻猊”风惊弦?
“风子然!”风惊弦手持金色长刀,口中喝道,“出来!竟与我争抢领兵牙璋,我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那白衫公子面无惧色,“好!我倒要看看谁不知死活!”
只听见一阵劈里啪啦的乱响,本来整齐的桌椅全被踢飞到一边,白衫公子亦几步上前,手上的精钢折扇,却不知道何时换上了一把银雪长剑。长剑一抖,铿然有声,与风惊弦战成一团。
通体雪白,上撰四法符咒,……四法青云?
说起来,纵观三界,除了大唐官府季苇箫之外,依云琢是第一次看到另一把四法青云,不想竟在这样一位衣着普通的白衫公子手上!
依云琢暗暗心惊,盘丝岭弟子平日里精于步法,瞧得出风惊弦在步法上虽没封印系精进,却在大唐官府已经是不可多得,出手快,准,狠,身手灵活,步法轻盈,只怕白衫公子不敌。
而敖焘连眼皮都没抬,面色如常地喝着杯中酒,任凭眼前一黄一白两道人影战得难解难分。
白衫公子始终处于下风,不出片刻便有疲态,依云琢见风惊弦又疾步攻上,不免为他捏一把冷汗。谁料就在此时,白衫公子长剑一挥,妙手回春,顿时精神百倍。
风惊弦怒极,吼道,“风子然!你小子耍诈!”
风子然满面不屑:“技不如人便要认输,让出领兵牙璋!”
“呸!”风惊弦大怒,提刀又冲上来,“老子死也不会让给你!”
“那我就打死你!”风子然气势丝毫不弱,二人又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眼见得局势愈发混乱,谁料就在此时,局面又是一变。
两张符咒啪啪两声落在那两人身上,顿时二人动弹不得。
楼梯上,这才缓缓地走上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个女子。
那女子模样算是端丽,却称不得绝色,长发利落地束成两条发辫,眉目间隐有英气勃勃,在女子之中可是甚为少见。一身劲装,腰悬双剑,打眼瞧过去,便知不是寻常的官家小姐。
那女子上来环顾一周,见众人都不做声,才慢慢开口道。
“你们在做什么?”
敖焘抬起眼皮,桃花眼微微一睨,瞟了那女子一眼。依云琢则皱了皱眉,没来由地对这个女子摆出十足的官谱行径开始反感。你甫一出现二话不说便出手封印住他们二人,现在居然还问在这里做什么,岂不是装腔作势!
这女子是做什么的,怎么凭空地来长安云来酒楼?依云琢的目光随意地落在那女子腰间玉牌。
风临晚,临晚风帮主。
……
这这这,这个傲慢女子,居然是临晚风的帮主?
“惊弦,”风临晚颇有几分不满地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黄衫剑客,慢悠悠地开口,“怎的又这般莽撞,大庭广众,也不怕失了临晚风的颜面。”
见风惊弦不作声,风临晚便继续开口道。
“议完事,今晚去长寿村走五趟商,以示惩戒。”
偌大的酒楼,只听得风临晚沉静的声音,众人鸦雀无声,生怕出一点声惹她不快——长安城的帮派林林总总不下百余,一个帮主而已,真是好大的威风!
敖焘见依云琢面露不满,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架势,只轻轻一笑,取出如意同心结,草草书了几个字,催动法力递过去。
依云琢展开一看,“勿要多事。风惊弦是订了亲的,女方正是风临晚。”
见临晚风的众人已经到齐,在二楼落座喝酒的人陆续地散去,依云琢面沉如水,随着敖焘一同离开酒店。
回到听雨阁,依云琢收起伞,将雨水甩净,忽然瞧见油纸伞面上的风荷纹样,百思不得其解:“我记得家中并没有这般花样的伞……莫非是方才在酒肆拿错了?”
“拿错倒也未必,”敖焘望着这伞,笑道,“既然到了你我手里,自然也是一段缘分。……大概,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了。”
是的,听雨阁从不拒绝结缘,无论是善缘,还是恶缘。
此时听雨阁的朱门被叩响,依云琢闻声而去,只见一名年轻女子手撑油纸伞站在朱门前,面容被伞遮住一半,一身鹅黄色满池娇暗纹的襦裙却十分洁净,没有沾染一星的尘泥,在氤氲的雾雨中,更显得身形娇娜,楚楚动人。
她收了伞,露出白莲般的脸庞,看年纪也不过只有十六七岁,个子不算高,身段却玲珑有致,鸦青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挽了个髻,簪了一朵茶杯大的明黄色芙蓉花。皮肤很白皙,荷瓣一般的小脸儿,长眉入鬓,杏眼明亮,眼角微挑。波光流转间,就有温柔而妩媚的气息扑面而来,偏生又生得极端庄,一副大家闺秀的娴静模样,真真是媚而不俗,十分惊艳。
依云琢引了她去花厅坐下,片刻间热茶便端了上来。“春寒料峭,近日天也不怎得好,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道了声谢,捧起茶杯,姿势格外的优雅曼妙。
半盏茶的功夫,敖焘从门外进来,已是秀雅洁净的翩翩公子,早不见半分散着衣襟喝酒的邋遢模样。
“姑娘前来,必是有所求吧,”他展开逍遥江湖,微微一笑,“……这雨若是再下下去,姑娘的真元怕是要耗尽了。”
依云琢一愣,那年轻女子却眼神微微一黯,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道:“公子说的不错,此番登门,正是为这几日的雨而来……萦荷斗胆,想求公子暂借龙宫法宝分水一用。”
敖焘的神色有些意外:“不知道姑娘要分水作何用处?”
黄衣女子叹了口气,徐徐道来。
回到帮里,敖焘从浮螺轩的库房翻出落雨金钱。那是个一尺见方的古朴木匣,上面刻了朱红色的蝌蚪字,贴了几道符咒,有隐隐的金玉之光从匣子的缝隙中丝丝透露出来。
“唔……就是这个没错了。”
依云琢打眼一瞧,不过是个破木头匣子,不由得面露不屑,敖焘却不在意,细细地擦拭了后,吩咐依云琢送到风惊弦手上,并嘱咐她,此事风萦荷并不希望风惊弦知晓,所以此番去送法宝,便只说是听雨阁出面,其他不要多言。
“我才不去,我又不认识他!”依云琢一口拒绝,扭头就走,“再说这阴雨天,我怕风寒。”
又用敖焘自己的话来堵他了。
敖焘也不恼,笑眯眯地说:“那怕是要辜负风姑娘对风少侠他们的一片心意了。”
见依云琢离开的脚步一滞,敖焘又添了一把柴火:“风姑娘是溺毙的,如若不能完成心愿,不得轮回往生,也只能在世间飘荡……只要你不怕她夜半过来找你。”
依云琢气哼哼地回来,一把抄起匣子。
“等下,”敖焘笑容更盛,“我看,你不如以卓云的身份去,会省很多麻烦。”
真是得寸进尺了!依云琢心不甘情不愿地捏了法诀,蓦地变化成少年模样,敖焘展开折扇,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又这般古道热肠,莫说方小姐,若在下是女子,怕是也少不得对公子动心。”
“不必了,我消受不起!”化身“卓云”的依云琢没好声气地回了一句,备了车马,径直要向临晚风去了。
临晚风不愧是长安第一大帮,单是花厅便与听雨阁的正厅一般大小了,长安城可谓寸土寸金,能支得起这偌大场面,风氏的财力真是不容小觑。
依云琢坐在花厅,手捧热茶,眼观鼻鼻观心。少顷,一位身着明黄短打的年轻男子阔步而入,她连忙站起,二人行了个平礼后按主宾落座。
“如若惊弦没有记错,在下与卓公子,似乎未曾谋面过。”风惊弦快人快语,丝毫没有寒暄的意思,“不知卓公子前来有何赐教?”
“怎敢当风少侠的赐教二字,”依云琢微微一笑,“卓某是听雨阁一名小小的香主,闻听风少侠即将领兵讨伐突厥,钦佩不已。只是武艺粗浅,深恨自己不能报效沙场,然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某虽人微力浅,却希望能为国尽忠,此番特带来一件法宝,以助风少侠大破贼寇,扬我大唐天威。”
这一番话说的极妥帖,风惊弦真是从头舒服到脚。
“正如卓兄所言,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惊弦也只是尽了分内之事。卓兄放心,此法宝就当惊弦暂借,等到大破贼寇,班师回朝之日,惊弦定登门重金道谢,归还法宝。”
依云琢想起敖焘叮嘱,忍了几忍,终究还是没有提风萦荷。
两人又互相客气了一番,依云琢担心化形的时辰到了,谢绝了风惊弦的留宴邀请,执意回听雨阁去了。
依云琢出了风府,天气虽然还有些阴沉,但是已经不见落雨了。回到听雨阁,路过书院前的一小块闲置的地皮,敖焘正在那里来回踱步,前后打量,看到依云琢回来,笑道:“你看,这里辟成个莲花池,如何?”
依云琢似乎心事重重,勉强打起精神应道:“甚好。”
敖焘见她精神不佳,问道:“莫非事情没有办妥,那风惊弦没有收下法宝?”
“……不是,事情已经办妥,……他也没有怀疑。”
“那为何无精打采?”
依云琢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风姑娘为他做的这些事,却又不让他知道……以定魂珠来交换,值得么?如果没有定魂珠……”
敖焘碧色的眼睛一闪,接口道,“如若取出定魂珠,不及早进入轮回司,天一亮她就会消失。不过你不必担心,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应该记得吧?”
“今日?”依云琢微微一愣,算了算日子,忽然喜道:“对了,从今日子时,便是寒食鬼门开的日子,只要在三日内,取出定魂珠,趁着夜色穿过两界山,进入轮回司,就可以往生了!”
看着面露喜悦的依云琢,敖焘的面颊上,浮现出莫测的笑意。
第二日天色便放晴了,唐王龙心大悦,下旨封风惊弦为五品怀化郎将,赐领兵牙璋,风子然五品骑都尉,三日后大军出征。风府接了旨,便阖府忙碌起来。
阴雨既停,敖焘和羽司风便着手安排商队去傲来国和长寿村走商事宜,接连两日不得空闲,依云琢也找不到空当问一问风萦荷的事。直到第三日入夜,依云琢才收到敖焘的同心结传信,丑时在听雨阁聚义厅见。
依云琢踏着夜色依约到聚义厅,敖焘召下一双白鹤,丑时三刻,二人来到长安城东的映雪桥上,见得黄衣少女,正坐在桥栏,神色沉静。
“风姑娘,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天亮风少侠便出征,此物纵使不能大破敌军,也必能护佑风少侠平安顺遂,”敖焘对着风萦荷说,“今夜是寒食鬼门开的最后一日,姑娘若不赶路,只怕来不及到轮回司了。”
“多谢敖帮主提醒,”风萦荷淡淡一笑,递上一只乾坤袋,“这是与帮主约定的定魂珠……萦荷真元渐尽,脚力不比从前,已然赶不上了。”
“风姑娘,”依云琢神色焦灼,蓦地化作白狐,急道,“到我背上来!我送你去轮回司,此时赶路去两界山还来得及!”
月已西坠,风萦荷坐在映雪桥上,眼神专注地望着月光下的粼粼波光,摇头道,“我还不能走。”
“不走的话,你会错过往生的时辰——太阳一出,你没有定魂珠定住魂魄,仅凭附在芙蓉花上修炼出来的最后一点真元就会耗尽,灰飞烟灭,形神俱毁。”敖焘看着坐在桥栏上的黄衣少女,轻声道。
“没关系,”风萦荷微微笑道,“这些萦荷都知道……只是萦荷还有事在身,不能前往轮回司。”
“姑娘究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不肯前往六道轮回?”依云琢急道。
这一次风萦荷沉默了很久,她抬起头,望着天边一点微熹,淡淡的声调,流露出幽幽的伤怀:“我原答应过一个人,尽我身之能,保风氏百年荣耀,如今我已尽力了……他说过我穿黄色襦裙很好看,我想等到他,再看他一次,也再让他看一次,我穿黄裙的模样……”
天亮了。
风萦荷迎风站在太极殿的最高处,最后眷恋地看了一眼马副将处身披金甲的风惊弦,他神色肃穆,跪地接下领兵牙璋,随即起身上马,但见背后旌旗飘扬,银鞍白马,英姿飒爽,一声笛响后大军缓缓前行。
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
那些苦涩的,绝望的,隐秘的爱恋,便随着她的最后一眼,连同躯体一起在阳光下化作一捧明黄色的荷瓣,飞向宫门的方向。一阵风吹过,旌旗猎猎,飞花远逝,渐不可追寻。
有一片明黄色的花瓣,轻轻地落在风惊弦的肩上,他策马前行,浑然不觉。
地上遗落一颗小小的莲子米,散发着莹润如玉的光,敖焘上前拾起装进乾坤袋,回到听雨阁后,随手撒在了新辟的莲池里。
一月后,前方传来线报,风惊弦率兵大破匈奴,活捉颉利可汗三儿子施罗,紧接着捷报连连,唐军所向披靡,接连收复失地,又不到半月,竟已结束战事,班师回京,准备献俘大典了。风氏上下自然是欣喜万分,长安城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临晚风帮众。
两个月后,长安城已是暮春时节。
“此番要多谢敖帮主和卓兄,那可真真是件宝贝!我方一祭起,那匣子内竟然迸出整锭整锭白花花的银子,只耀得他们眼都挪不开了,不想刹那间那银子竟变成利器,当场大半突厥兵士就折损在那了,施罗也受了重伤被我活捉……”
依云琢在听雨阁门前,看到敖焘与前来归还法宝的风惊弦并肩而行。他一路侃侃而谈,依旧是那一身明黄短打,眉目间却多了几分刚练,在路过莲池的时候,讶然道:“此时不过四五月间,却不想贵帮的荷花,竟然开得这般好。”
莲池中只有一支明黄色的荷花开得正盛,微风起,池面波光潋滟,那荷花随风摇曳,清净秀雅,又不失娟丽明媚,恍如正值盛龄的少女。
“也是风少侠赶得好时候,”敖焘看着池中娇荷,笑道,“往年是没有这样好的荷花的。”
“说起来,我有个妹妹,也是极喜欢这秣陵秋的。”风惊弦看着莲池,原本飞扬的神色有些怅然,“幼年时曾来我家住过一段时日,和我一样是风氏旁支,又年纪相仿。那时我年纪小,父亲刚去世,家中日渐式微,她母亲又对她期许甚重,最后送到了宫里……如今,我已闯出些名头,那妹妹却在入宫的第二年失足落水身亡。有时候会想起,如若当日我去送行之前坦言心意,或者她没有入宫,也许……与我订下婚约的,未必是……”
金狻猊黝黑的眼瞳中,有着一闪而逝的温情。
可是如果当初他嘱咐她的,不是保风氏百年荣耀,而是在宫内谨言慎行,保全自身,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场面。
“说这些已是无用了,”他极快地敛藏了神色,笑道,“走吧,敖帮主。”
“不去浮螺轩看看么?”敖焘展开逍遥江湖,将嘴角一丝浅浅的笑意掩盖,“我这里前些日子才得了一件法宝,名曰月光宝盒。如若风少侠心诚,能见得到这位姑娘也未可知。”
“不必了,”风惊弦眉宇间神色坦然,爽朗一笑,“即使是见到,怕她也不记得我了……何况,如今我已有婚约在身。临晚,也是个很好的女子!”
能知怜取眼前人,这金狻猊,似乎也并不像外界盛传的只是一介鲁莽武夫。
依云琢微微笑道,再看了一眼池中风荷。
微风习习,池中荷叶悉悉索索,宛若衣袂飘动,又似少女窃窃细语;风停,便只余那一支娇荷,亭亭玉立,寂静无声。
初夏时节,天气渐渐开始炎热起来,为了避开当午的日头,白虎堂商队寅时便要出发。临行前,依云琢悄悄嘱咐了商队管事,多多照看沈燕回,管事点头笑道:“朱雀堂主放心,沈家小子为人机灵勤恳,又能断文识字,很讨人喜欢。”
依云琢本还有些不放心,见管事那么说,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道:“能得赵管事都这般夸奖,想必的确是不错了。”
眼见得天边一道微熹,羽司风怕误了走商的时辰,便招呼商队开拔出发,依云琢送走了他们,又回厢房补了大半个时辰的觉,辰时一刻到朱雀堂打理日常事务。
朱雀堂平日里负责与其他帮会的往来,今日过了巳时的时候,来了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说是奉了风临晚的命来给听雨阁送帖子。
依云琢上下打量了小厮一番,见他十七八岁模样,垂手而立,身量高挑清瘦,虽瞧着十分谦恭,双眼却透出几分锋锐,便知道不是寻常的跑腿小厮,忙接了帖子,又打发了赏钱,少年大大方方地接了,拱手告辞。
敖焘听依云琢的述说后,取过帖子随手翻看了几眼,笑道:“下月二十,临晚风要在云来酒店大摆筵席,为风子然和风惊弦庆功,邀请我、羽司风,还有卓小弟前去。”
依云琢愣了一下,“若说只是因为落雨金钱的事,不该叫羽司风啊?”
敖焘失笑:“羽司风虽如今不再是化生寺的首座弟子,但也是风子然的师兄,三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这般说话,当心吃他的排头。”
“怎会,羽公子性子最是温和。”依云琢嘴上虽然辩道,心里却有些惭愧:与他们在一起许久,竟忘了羽司风曾经也是首座弟子,一呼百应的人物。
羽司风不在的这几日,依云琢只得一边冲敖焘抱怨一边把白虎堂的事务暂时管理起来。听雨阁除了商队之外,白虎堂还有些行脚散商,贩些便宜物件过来,如蜡烛纸钱等物件,有时候听雨阁也能去长安城商户那拿到一些便宜的胡刀,放在白虎堂供散商选购。
谈罢胡刀的买卖,又把长寿村的木质佛珠的价格谈妥,给了银票去领银子。这一番忙下来,两个时辰也就不知不觉地过去,喝完最后一盏茶,才觉得有些饿了,看着手头还有一堆金银锦盒没有打理,依云琢一个头有两个大。
如此忙了几日,总算到了羽司风商队回来的日子。
羽司风指挥着商队的人把走商的货物都搬进库房,依云琢清点了一番人数,却发现当时一同前去的少年沈燕回,竟不在回来的队里。
“羽堂主,怎不见沈家少年?”依云琢梦幻西游。
羽司风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分愧疚:“他……在行商路上出了些意外,腿脚受了伤,我已经差人先行回家了。”
依云琢十分诧异:“行商一路上都是官道,平稳得很,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
商队的众人目目相觑,悉悉索索的骚动后,把一个约摸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让了出来。
“怎么回事?”
依云琢本不该过问白虎堂的事务,因此那男人只是觑觑着眼瞟着她却不做声,脸上流露出几分不以为然,令依云琢的怒火顿时冒了上来。
沈家就在长风镖局后面的一片民宅内,小小的,丝毫不起眼。因为周围住的都是布衣百姓,往来倒是十分热闹,不时听到有健壮的妇人婆子在街上大声说笑。穿过窄仄的柳叶儿巷,在最深处有一间半新不旧的小宅子,大门虽然破了,却被修补得整整齐齐,推开木门,小院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墙角种了几株金茶花,又养了只鹅。听到外面有动静,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少女走了出来。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布衣荆钗,打扮得十分朴素,却难掩眉目间的婉约清丽,身量高挑秀美,亭亭玉立,宛如刚打花苞的白玉兰。看到依云琢和羽司风进来,她微微有些惊讶,“二位是?”
羽司风上前拱手一揖:“姑娘,在下是燕回的白虎堂主羽司风,旁边这位是朱雀堂主依云琢。此番燕回受伤,在下通些医术,过来给他瞧瞧伤势。”
少女面上浮现出感激的神色:“两位堂主有心了,快请进来,薄祚寒门,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举手投足间十分大方,比起大家出身的小姐竟也不差。
屋里传来沈燕回的问声:“姐,是谁来了?”
少女抿着嘴笑起来,依云琢和羽司风随着他一起走进房内。
房子不算大,陈设也是半新不旧的样子,却收拾得很是干净整洁,沈燕回半躺在内屋的床榻上,脚上绑着夹板,见到羽司风和依云琢进来,连忙要起身,却被羽司风连忙按下。他卷起衣袖,掏出银针,先施了一套针法,又为他正骨,一通忙活下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依云琢翻出纸笔递给羽司风,他开了药方后给沈姑娘,让她照方抓药,先吃五天,很快便能起效果。
正在说着,门外传来说话声,沈姑娘连忙冲二人歉意地一笑,上前把屋门打开,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人说笑着走了进来,把带的东西放到桌子上,才看到依云琢和羽司风二人。
这一男一女看上去二十七八岁,衣着十分朴素,男子一身鸦青色的粗布短打,似乎是个货郎模样,妇人也是粗布衣裙,扯了块蓝色花布包住发髻,眉目舒和,瞧着是个普通人家的主妇打扮,手里拎着个黑漆食盒。
见沈家有客,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说燕回腿脚受了伤,我家里正好有点跌打药,就给送了过来,你大嫂给拾掇了两个菜,非要一并送过来。”
那妇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沈姑娘连忙道:“又让邵家大哥大嫂费心了,燕婉很是不安。”
原来沈姑娘闺名叫做燕婉,果真是名如其人,依云琢心里暗暗忖道。
见家中有客,有一个还是大夫模样,两口子问了几句燕回的情况,又面色拘谨地和羽司风搭了了几句话,便匆忙告辞了。
沈燕婉送二人出门,燕回就笑着跟他们说起方才的人。
刚才那男子姓邵,是个走街串巷的挑担货郎,妻子叫瑛娘,两个人就住在他家屋邻,一直没有孩子,平日怜他姐弟二人父母早逝,多有照拂,是对极热心的好人。
“他们也不懂什么帮会,只是瞧羽堂主医士打扮,住在这边的百姓大多瞧不起病,所以对医者十分尊敬。”沈燕回笑着说道。
所以自己才投身化生寺门下的吧?依云琢的嘴角,轻轻地翘起一个弧度。
到了掌灯时分,两人谢绝了沈家姐弟的挽留,回到听雨阁。对于二人的登门探望,沈燕婉十分感激,送了依云琢一枚自己做的梅花簪子——东西倒不贵重,但胜在心思奇巧,小小的梅花瓣上密密麻麻地撰写了上古心诀流云诀,刚好合依云琢的心意,她十分喜欢,反复地把玩,沈燕婉立在一旁,唇角挂着恬淡的笑容,十分大方得宜。
两人回来的路上,依云琢忍不住感慨道:“羽公子,我瞧沈家姐弟举止端方,原本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女,不知为何流落到这样的地方,日里这般辛劳,实在是不易。”
羽司风折扇轻摇,笑了笑说:“我问过燕回,他们家本是富道殷实人家,三年前家中变故,只留下他们姐弟二人。父亲临终前嘱咐他要好好照顾姐姐,眼看着姐姐渐渐到了定亲的年纪,他这般辛苦,是为了给姐姐攒些嫁妆。他要给姐姐寻个好人家,不能因为嫁妆太少被婆家瞧不起。”
“好人家?”依云琢失笑,“他这样的孩子,知道什么是好人家?”
“他也说过,不求男方有家财万贯,只求人长得周正些,做事端正勤勉,若能有几分才学就更好了。”羽司风说道,“还托我为他注意着有没有这样的子弟。”
依云琢撇了撇嘴:“咱们敖帮主不就没成亲么,瞧着跟燕婉姑娘倒也般配,羽公子可以去问问帮主要不要成亲,要是能说成这门亲事,倒也是美事一桩。”
羽司风温声笑道:“云姑娘不要说笑了,这亲事燕回定是不肯。”
看来敖焘风流的性子,阖帮上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好点破罢了,更何况依云琢比旁人更了解,因此这番乱点鸳鸯谱的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而已。
“是啊,我若是有个姐姐,也不会肯的……他这样的人,自出生之时起便是金樽美酒,白马轻裘,看遍世上繁花美景,早就随着漫长的岁月打磨成了一块冷玉,”依云琢抬头,看着天边最后一丝晚霞被夜色吞噬,“瞧着碧汪汪的一片,通身清贵又温润可人,实际上又冷又硬,最是无情。”
羽司风果然不负首座弟子之名,医术精湛了得。眼见五服药吃完,燕回的腿伤大有起色,已经可以扶着床沿慢慢地走了。燕婉十分欣喜,问过羽司风,若能照着方子再抓五剂吃最好,她便出门去隔着一条街的药房去抓药。
燕回看到她头上戴了自己从宝象国带回的银蓝凤羽,乌发如墨,肤白胜雪,纵使粗布衣衫也难掩眉目间的风华,有些不放心,又细细叮嘱了一番,才目送她出门。
而此刻,清晨的听雨阁内已经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了,依云琢和羽司风盘帐结算,忙得脚不沾地,下决心一定要让敖焘再找个识文断字的小厮跑腿才行。
莲池中的秣陵秋开得正盛,微风习习,敖焘站在莲池边,撒下一把鱼食,逗引池中锦鲤纷纷探头,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随着围在他们周围的商人越来越少,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自从进了六月后,饶是听雨阁内绿树成荫,也感觉不到半分凉意了,天上仿佛下了火,烧灼着每一寸露出的肌肤,周围没有一丝风,炎热仿佛凝固在每个人的身边。就算偶尔掠过一丝干热的风,最多也不过是把炎热的气息流淌开,从毛孔钻进人的五脏六腑,从里到外都充斥着焦热。
这样的天气,还要在外面行商,辛苦可想而知。
仅仅十日,沈燕回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下地行走已经不需要搀扶了。羽司风在感慨毕竟还是少年人恢复快的同时,又怕他勉强自己落下什么残疾,硬是让他在家再休息一些时日,月例照发,让他不必担心。
午时一刻,敖焘差人来唤他们,说是午饭摆在厢房里,让两人把手上的事务先放一边,用过饭休息片刻再忙。
两人甫一进厢房,就觉得一股清凉扑面而来,将外面的燥热一扫而空。小小的厢房四周都摆了冰,散发出丝丝凉意,沁人心脾,只觉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坦了起来。桌上摆了几道翡翠豆腐之类的素菜,还摆了从江南运来的水八鲜,水灵灵地湃在琉璃碗里,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敖焘平日是个很注重享受的人,置办出这一桌子,一点都不奇怪。他此刻倚在一旁的榻上,手持一卷书,眉目清俊,悠然安闲,一只黄白小猫四仰八叉地摊在榻上,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
待二人落座,敖焘方慢悠悠地放下手中书卷,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忽然厢房的门被砰地用力撞开,沈燕回脸色苍白,一瘸一拐地冲进来,满头大汗也顾不得擦,扑通一声扑到敖焘面前,急声道:“帮主,求你救救我家姐姐!”
依云琢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上前扶住沈燕回,梦幻西游:“怎么了?燕婉姑娘遇到什么事了吗?”
沈燕回用衣袖抹了一把脸,急得话也说不清楚:“依堂主,我姐姐,我姐姐她被恶人看上,已经来我家闹了四五回了,说要抬回家去当妾!”
依云琢一听,登时大怒,“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抢良家女子,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羽司风连忙上前,和依云琢一起扶起沈燕回,并给他倒了一盏茶水,温声道:“你且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沈燕回喝了口水,定了定心神,才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未时三刻,就看到有一抬软顶小轿进了帮会所在的坊间,旁边一个身着男子装束的侍婢上前,叩响了听雨阁朱红色的大门。
朱雀堂的管事收了拜会帖子,对来人道:“稍等片刻,我去通报朱雀堂主。”
轿帘被一双纤细的手掀开,里面的人笑道:“不必劳烦朱雀堂主,请管事去通报卓云卓香主,就说是定远将军府方庭贞依约前来。”
女子撩开轿帘走下来,一身艳丽的云锦灿若烟霞,华美大方。
在听雨阁待客的花厅内,依云琢化作红袍少年卓云,请方庭贞入座,奉了茶点后,她开门见山地道:“此番请方小姐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方庭贞掩口笑道:“卓公子客气,上次家中闹蛇妖,多得卓公子相助才得以平息,庭贞心中十分感激,公子只管开口,庭贞若能相助,定不推辞。”
依云琢心说那件事本是敖焘出力最多,怎得说成是我的功劳?但嘴上却道:“有劳方小姐,帮我去打听一个人。”
方庭贞笑着说:“这事容易,长安城鸟雀众多,没有我不认得的。只是不知道卓公子要找的是什么人?”
“是一名身穿黄色短打的游侠,像是程门子弟,”依云琢回想着沈燕回的描述,“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上个月二十三,曾经在长安城的药铺门口,跟陆家小少爷打了一架。”
方庭贞想了想,笑道:“这事我有听其他鸟儿提起过,待我稍加打听。”旋即起身,走出花厅,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根大约三寸来长的小短笛含在口中。依云琢并没有听到有什么声音,却在片刻之后一只小鸟儿扑棱棱地飞进来,落在方庭贞伸出的手指上。
方庭贞将小鸟儿凑近唇边,低声说了什么,那鸟儿叫了几声,声音清脆婉转,十分悦耳,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又听到那鸟儿叫了几声,就听到方庭贞顿时嗔道:“不许胡说,还不快去探问一番!”那鸟儿便扑棱棱地展翅飞走了。
依云琢听不懂那鸟儿的语意,只听到方庭贞语调中的羞窘,便梦幻西游:“方小姐,此事可是有什么难处?”
“不,卓公子多虑了,”方庭贞回过头来,略带了几分慌张道:“我已经托桃久周知长安城的鸟儿们,相信很快就会打听出来的,此事并不麻烦,公子不必挂怀。”
原来方才那只鸟儿叫桃久。
“方小姐,我怕是还有一桩事要麻烦你,”依云琢歉意地说,“长风镖局后面的柳叶儿巷,最东头的沈家宅子,里面有位姑娘叫沈燕婉。方小姐能不能帮我留意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注意这位燕婉姑娘。”
方庭贞笑道:“这也没问题,公子放心。”
两人又闲话了片刻,方庭贞起身告辞,依云琢起身相送。走到门口时,方庭贞忽然转过头,似是鼓足了勇气,梦幻西游:“卓公子,你中元节……可有什么事务?”
“事务?”依云琢一头雾水,“这个……自然是先来帮里整理造册,再安排侠士去修行历练,其他的倒也没什么了。”
“那,不知卓公子……”
依云琢望着方庭贞,她在“卓云”的注视下,渐渐地脸色绯红,越发呐呐不能言语,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丢下一句“中元节那日我来找卓公子”,不等依云琢回话,便坐上小轿,把轿帘都遮了下来。
依云琢站在门口,目送那一顶软顶小轿渐渐离去。
“卓云这副皮相,倒是很讨人喜欢,你瞧把那珍珠鸟儿迷得五迷三道的,恨不得掏心掏肺给你。”依云琢正要转身,身后却冷不丁传来敖焘的声音。
依云琢停下动作,背对着敖焘,所以他看不到她面上此刻的神色,只听到她的声音,沉默了许久后才传出来。
“……当年我还没有拜入盘丝洞门下的时候,后山的狐王有个小儿子,算是我的族弟,从小就机敏懂事,有一年后山的蜘蛛精欺负我,他找了几个小妖,设下个圈套,竟然把它给算计了,揍了一顿不说,还硬是让它赔了枚人参果才罢休……可惜在他修为刚破五百年的时候,被人诱骗去龙宫盗宝,在兵将手下受了重伤,一身修为几乎废了,盗来的宝物也不知所踪。狐王恨他做出这等偷盗之事,有辱门风,也把他逐出了家门,如今即使是活着,只怕也是落为其他妖物的掌心玩物罢了……卓云的化形,就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的模样。”
最后一声,飘渺如风,轻不可闻。
不出几日,长安城的街头巷尾便纷纷传着一个消息:平日里横行霸道的陆家小少爷,在骑马的时候,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当场就昏死过去,第二天早上咽了气。
柳叶儿巷一早便传的沸沸扬扬,人人拍手称快,都说是苍天有眼,收了这个祸害。
沈燕回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便愣在当场,站在巷头沉默了很久才离去,隔天早上便把装了万鬼幡的匣子送还回来。
敖焘瞧着他的面色不好,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把匣子收了起来。依云琢看着那只匣子上的符文似乎又破旧了一些,梦幻西游:“这东西你不收进浮螺轩去么?”
他的笑容如同那日一般诡谲莫测:“不必了,先放在外面,免得过几日再下去取。”
沈燕回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又随着商队出了两趟长寿村。回来后似乎一直闷闷不乐,依云琢只当他还没有恢复过来,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日,沈燕回来帮里的时候,依云琢正在打理帮派往来的名册,准备着拜访临晚风的礼单,无意间抬眼一瞧,看到沈燕回的背后还跟着一个人,正是那日去他们家时遇到的邵货郎。
邵货郎为何来帮里?
依云琢心生疑惑,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跟着去了帮派会客的花厅。
敖焘见到依云琢,毫不意外,唤出近侍奉了茶点后,几个人互相阔契了一番。听邵货郎的谈吐,倒像是读过些书的,令依云琢有些惊讶。
一个读过书的人,竟做起货郎这个行当,这就显得有些意思了。要知道士农工商,依云琢之所以不愿意沈燕回继续行商,想给他在帮里谋个轻松活计,也就是因为这个行当虽然收入丰厚,却为人所轻视,但凡是读过些书的都不愿从商。
沈燕回面上表情有些局促,站在堂前不停地搓着手。直到敖焘问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明来意。
原来沈燕回把万鬼幡还给敖焘后,无意中与邵货郎说了这件事,邵货郎听了之后直呼可惜,说有这样的宝贝,应该物尽其用才是,起码也要给燕婉置办齐了嫁妆,怎么就这么早早地还回去了?
沈燕回只是觉得此物太过阴毒,他师承化生寺空度禅师门下,心地纯善,不愿再用万鬼幡,更别提用它牟利,给姐姐置办嫁妆了。
邵货郎听过后,却觉得十分心动,他在家里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便央求沈燕回,带他去见他们帮帮主,也见识见识这个宝物,若能暂借便更好了。沈燕回本不愿再提此事,可念他对自家多有照拂,又不好开口拒绝,苦苦劝过后,见他心意已决,只得把他带到听雨阁里来碰碰运气。
邵货郎低着头道:“在下无能,念了这些年的书,几乎把拙荆瑛娘的陪嫁都搭了进去,却也没有谋得半分功名,所以才断了读书的心思,做起走街串巷的货郎。昨日看她在家望着米缸发愁,在下羞愧难当,所以厚颜来到贵帮,求借万鬼幡,只希望能有一日,让瑛娘过上不愁衣食的好日子。”
敖焘听罢,端起刚煮好的茶,浅浅地抿了一口,又放在了八宝呈祥桌上,偌大的花厅十分安静,只听得细瓷碰撞的清脆声响,“自然可以。邵公能来我听雨阁,可见必是缘分。听雨阁从不拒绝结缘,无论是善缘,”他展开手上的银蓝折扇,将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掩盖,“……还是恶缘。”
他随口唤出正在煮茶的阿水,取来万鬼幡,并为他讲解了如何祭起召唤鬼奴,邵货郎一一记在心里,千恩万谢后,抱着万鬼幡离去了。
回去的当天晚上,邵货郎便招了鬼奴。没过几日,他便在东市盘了间铺子,开了间小小的邵记杂货铺。
瑛娘本不知道这铺子是怎么来的,邵货郎也不瞒她,一五一十讲了个清楚,顿时把瑛娘吓坏了:“夫君,我瞧着这万鬼幡不是甚好物件,你还是给听雨阁的帮主还回去吧!”
邵货郎蹲在地上摆放货物,头也不回地说:“别蠢了,好不容易才借出来,还指望着靠它过上好日子呢。”
瑛娘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好日子……什么才是好日子?我蒋瑛娘嫁入邵家,为你操持家务,虽未诞下一儿半女,但那之于我便已经是好日子……”
“娘子,”邵货郎站起身,握住瑛娘的手,神色坚定:“你为我吃了这些苦,我一定会让你锦衣玉食,再不为家用发愁!”
日子很快便到了七月十二,依云琢化作卓云模样,随着听雨阁三人一同去云来酒家赴临晚风的宴席,几番觥筹交错之间,酒酣耳热。她本来酒量就浅,喝了没几盅,就不胜酒力告辞回帮醒酒。
她在主道上慢慢地走着,醒醒酒,却走到了东市邵货郎新开的杂货铺。邵货郎正好在店里笑脸迎人,依云琢打量了一番四周,见铺子开了已有五六日,里面却人气寥寥,鲜少有人光顾。依云琢有些同情,掏出银子买了几样小玩意儿,又买了两本坊间小说,算是照顾了下他的生意。
邵货郎很犯愁,犹豫了许久,终于打开万鬼幡,第二次召了鬼奴。
第二日,便听到东市最大的杂货店的李掌柜,得了急症暴病身亡。
沈燕回在白虎堂给依云琢打下手拾掇鹿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又半晌没有说话,依云琢正要开口,却见他忽然跳起来:“不能让邵大哥用那东西害人了!”拔腿就往外跑。
依云琢师承盘丝岭,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沈燕回:“你要去做什么?”
沈燕回急道:“邵大哥这次用万鬼幡害了李掌柜,下次还不定害谁!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东西继续害人,我要去劝他把万鬼幡交还给帮主!”
依云琢叹了口气,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拽回来:“你就这么跑过去,邵货郎不会给你的。”
“那也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让邵大哥再拿那东西去害人!”
他急声道,目光清澈笃定,满满地是少年人的倔强。
这样纯善、通透又坚定——就像是金刚石,稍稍雕琢和切割,便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依云琢活了很久,开始在三界中行走后见到了很多人——残忍,狡诈,无情,贪婪,自私……
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
久到自己以为,这个世间,已经再没有这样的人。
依云琢叹了口气,说:“我和你一起去。”
一个月后,秋风起了,天气逐渐转凉。邵货郎早就搬出了柳叶儿巷,搬到了明德坊的一处大宅内,大宅的主人半月前忽然暴病离世,又陆续传说着宅子里闹鬼,因此房子卖得很是仓促,他以极低的价钱买下来,很快就搬了进去。沈燕回越发沉默,依云琢瞧他每日郁郁寡欢的模样,却又不好说什么。她知道沈燕回去大宅找过邵货郎,第一次还算是以礼相待,半哄半请地把他送出了邵宅,第二次给了他一张银票,说要归还万鬼幡便不必说了,若是缺钱,这一千两银子也足够他衣食无忧,只当是引见敖焘的谢礼。沈燕回丢下银票,愤然离去。
好在过了八月十五,商队又忙碌起来,让他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而此时,邵货郎渐渐在商界有了名气,他的杂货铺也越开越大,他们也才知道他的本名叫邵俊。 沈燕回本想找个机会让瑛娘劝劝邵俊,只是此时她有孕在身,正在家中养胎,邵俊也不肯让她再在外面抛头露面,沈燕回在外面等了两日,此事被邵俊得知后更是恼恨,认为沈燕回眼红嫉妒,见不得他家好,便下令谁也不许放他进来。
转眼间已经进了九月,邵俊的铺子开得越来越大,因为价钱合适公道,进货时机拿捏得又好,总能低买高卖,因此很是大赚了几笔,他又是读书人出身,琴棋书画都略通一些,比一般粗俗的行商又多了几份风雅,慢慢“儒商”的名头便传开了,甚至不乏贵人与他结交。等着到了十月的时候,他又从宝象国进了一批奇珍,因为市面上极其稀少,做工又精巧,因此很得达官贵族的追捧,商人逐利,他渐渐地把杂货铺子往珍宝斋的路子上走了,一些不赚钱的东西索性不卖,又进了一批成色极好的宝石,买卖很是红火,此时的瑛娘也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邵俊又纳了门妾室,如今日进斗金,家中又是贤妻美妾,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谁想到,快要到十一月的时候,忽然有人匆匆登门拜访。
被吸引的人的贪欲,就如同被恶壤之花吸引来的蝴蝶蜜蜂一般,日日以此为食,一片四海升平的欢腾。可是终究有一日,花朵被吸食尽了花蜜,以此为食的蝴蝶和蜜蜂,却再也飞离不去,日日萦绕着枯萎的花朵,有的失了财物,有的失了身,有的失了心,有的……失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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