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碰见凌烨时,我狼狈不堪,被困在地涌夫人的法阵里,动也不能动。 听到他的声音,我眼眸一滞,下意识低头,将脑袋埋得很低很低,不想让他瞧见我这副颓败的样子。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我竟然还认得他的声音,一听便知道是他来了。 当时,周围起了一阵风,刮过我的脸时,锋利地宛若刀割一般,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也感受不到半点冷意。后来,寒风拂过我的发梢,额前的碎发随风四散,凌乱地飘扬着,黏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睫,稍稍遮挡了我的视线。 身上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意识渐渐模糊,双手支撑着地面的力量也消失殆尽。 视线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的胸膛坚实温热。 那一刻,清冽的男子气息近在咫尺,空气里隐约能嗅到槐树的清香。 我似乎还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他的那句:“神君,晚辈是化生寺弟子,凌烨。此女并非十恶不赦,还望神君手下留情……” 呵,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我心里这般想着,苦笑着扯了扯唇角,再也支撑不住,终于陷入了昏迷。 后来,听凌烨说,我足足昏睡了两天。 我想,大约是这半个月,过得太累的缘故。 除了应对魔族五大门派的围剿,剩下的时间还要死死守住女魃墓的出口,不让任何人有机可趁。上一次战役,女魃弟子全部牺牲,师傅也受了重伤,闭关养伤数月还未出关。 偌大的女魃墓空空如也,只剩下我一个人,只有赤水河畔的鸢尾花陪着我。 正因如此,我才特别谨慎小心,对任何人都心怀戒备。 对凌烨,亦是如此。 我醒来的那个午后,天气很好,阳光和煦明媚,洋洋洒洒的从空中倾泻下来,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透过雕花的木质窗棂缓缓照射进室内,落在漆黑的地面。 彼时,我还未睁眼,就感受到了这股和煦的暖意。 阳光一点也不刺眼,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 说起来,我许久没有这么放松的躺着了。从前,哪怕是闭目养神,也不敢有半分松懈,生怕忽然窜出一个人,从背后偷袭自己。 所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便是歇息,也要确保周围是否安全,并留下一半的意识。为的是,能在最短的时间感知到周围的动静,在危险来临之前,最好足以应对敌人的准备。 最起码,不能那么轻易地死掉啊。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做,怎么能就这么死掉呢。 如此说来,我能在长寿村捡回一命,也算是命不该绝,我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后来,外边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我警觉的掀起眼皮,迅速起身,躲到了门口比较隐蔽的角落。 不消片刻,脚步声就传到了门外。 “吱呀。”屋外的人推门而入。 我双眸一沉, 电光火石之间,迅速挥起手中的撕天,朝那人袭去。 银色的爪刺在空中闪了几下,亮出一道白色的光。 这间屋子的光线本就微弱,忽然出现这样一道明晃晃的光,着实有些晃人眼。 彼时,我不着痕迹的来到男人身侧,手中的撕天正抵着他的喉间,神情冰冷,寒眸泛着凛冽。 当我看清男人的侧脸时,眉心微蹙,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不自觉地卸下防备。 “怎么……是你?“ 男人顿了顿,微微侧目,淡淡地睨着我,不疾不徐地开口:“怎么不能是我?” 他还是那身暗蓝色的装束,五官精致 ,棱角分明,好似雕刻一般,没有一点瑕疵和缺陷。 细看,男人英俊的面孔泛着些许清冷,他的眉宇如刀刃一般锋利,一双黑眸冷冷清清,深不见底,依旧是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和初见时并无任何分别,简直冷到骨子里。 明明他的每个眼神,每个细微的表情,给人的感觉都是淡漠疏离的。可不知为何,我偏偏却觉得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冷漠,反倒透着几丝温和。倒像是外冷内热之人,不善于表达,也不想去表达,只是表面看上去比较冷淡罢了。 若有所思之际,我手中的动作并未收回,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将撕天抵在他的喉间,只要再深一寸,我就能顺利划破他的喉。 后来,同男人四目相对时,我稍稍愣神。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每次我看着他看我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心疼和惋惜,还有细碎的不忍之色。 “漓潇姑娘,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良久,面前的男人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别过头,终于不再看我。 我也立即收回思绪,眨了眨眼睛,狡黠的笑着:“怎么,凌少侠,你这是怕我恩将仇报啊?” “可是,我又不是你的对手。” “况且,我身上还有伤,凌少侠你武艺如此高强,又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假装示弱,语气听着无辜又可怜,整个人看起来温和无害,毫无心机。 这副纯良的表象,我屡试不爽,骗过了无数人。 可眼前的男人却没有半点反应,他喉结滚动着,神情颇为严峻。这一本正经的模样,看起来着实无趣。 我瞬间没了逗弄玩乐的心思,笑着叹了一口气。 “我既已救了你,自然不会再伤你,姑娘,你的防备之心未免太重了些。”男人徐徐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呵,救我,话倒是说得轻巧 ,谁知道是不是骗我的。 如今,想杀我的千千万万,竟然冒出一个真心想救我的人,说的话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差一点就信了。 可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莫非,这人是想感化我?让我早日脱离苦海,好立地成佛? 开什么玩笑? 其实,我当个妖女也挺好的,打打杀杀又怎么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人家都说,刀剑无眼。 谁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碎,非要上赶着向我送命,这又怪得了谁呢。 想到这里,我不屑勾唇,眼底映出几分鄙夷之色:“我记得,凌少侠你说过自己师承化生寺对吧。“语毕,我抬眼看他,漫不经心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佛门弟子,都这么喜欢劝别人弃恶从良么?“ “还是说,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堪,十恶不赦?”我的表情很冷淡,语气咄咄逼人。 后来,无意间听凌烨说起,他当时看着我时,心底生出的感觉。 他说,他感觉自己好像正面对着一座霜雪堆积终年不化的冰山,时间一长,无人敢轻易靠近,怕会被冰山掩埋,所以才望而却步。 他还说,那个时候的我,看起来就像一只卸了爪牙的狐狸,狡黠腹黑的同时,警惕又防备,一刻也不敢放松懈怠,生怕他会动手一般。 但他却觉得,这样的我很可爱,一点也不像那些人口中说的,泯灭人性,丧尽天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至少在他眼里,他觉得,我不是那么的十恶不赦,根本没到那样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可以感化我。 虽然听起来有点难,毕竟,让当时的我彻底卸下防备,放下心中的仇恨,并非一件易事,是需要花一段时间的,但具体时间,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 能不能去除我内心满腔的怨恨,去除那些因为仇恨而滋生出的邪念,恶念,时间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他知道我本性不坏,只是单单想复仇,想振兴女魃墓罢了。 当时他说的如此直接,我当场怔住,整个身体僵了僵。 被原地戳穿了心思,我自然觉得羞赧,觉得丢人,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以及在世人面前塑造的,各种狠厉果断的妖女形象,只好下意识否认。 反正我之前犯下的罪孽,已经如此深入人心,拿出来说个三天三夜恐怕都说不完。 当时,我否认的话脱口而出,毫无顾忌。 “啧啧……凌少侠,你可别被我单纯无害的表象骗了啊,我真的很坏,坏透了。你信不信,我的伤一好,就会马上杀了你?” “哦,对了,你们佛门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嗯……”我佯装思考着:“恩……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男人不动,继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视线也未曾从我身上离开。 他的目光清澈冰冷,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倒也不是不可能。“我加深了唇边的笑意,缓缓收起撕天,转身走到窗前,欣赏着外边的风景:“毕竟,想杀我的人这么多,谁能保证,你不是故意这么做的。说不定,你是故意取得我的信任和好感,处心积虑的让我卸下防备。最后,对我来个致命一击呢?” “毕竟,比起直接杀了我,倒不如看着我绝望痛苦的死去,那样岂不是更痛快?你说是么?凌少侠? ”语毕,我悠悠地掀起眼皮,重新对上男人的黑眸,冲他勾了勾红唇,笑的半真半假。 我还记得当时,我的眼神特别冷,双眸好似淬了冰,寻常人看一眼可能就不敢再看了,会迅速收起视线,看向别处。 可凌烨却没有,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的神情,他的眼神也没有任何躲闪,就这么看着我,清冷而犀利,似乎能洞悉人心。 说实话,我倒是挺欣赏他的这份勇气,简直无畏无惧。 很少有人这样看着我的眼睛时,还能如此镇定,从容不迫。 我以为,他会无视我说的话,毕竟我说了那样无理的话,他完全可以不必理会我。 可他还是很耐心的朝我解释,明明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 “姑娘多心了,在下并无此意,若真如此,我又何必救你。前两日在长寿村,你身受重伤,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何必施以援手,岂不多此一举。” 而我确实也没放在心上,甚至还得理不饶人。 “谁知道呢,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反正我就是个妖女,是个祸害,你杀我也是为民除害,理所应当的。况且,以我现在的处境,根本没得选择,你若是想动手,我也打不过你。” “姑娘……” 男人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或许,他也觉得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吧,不仅脾气差,没耐心,还固执的要死,摊上我这样的人,他还真够倒霉的。 之后,凌烨还说了几句,但我无心同他争辩,随便应了几声,以此敷衍了事。 反正,我说什么,也没人会在乎,何必浪费口舌。 许是察觉到我的反应冷淡,似乎不愿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身后的男人也不再出声了。 顷刻,整个屋子陷入沉默。 看来,他也是觉得我无可救药,冥顽不灵吧。 罢了罢了,反正我也无处可去,而且身上还带着伤,若是与这男人撕破脸,大打出手,也是我吃亏。不过,看他这副严肃的模样,就算我想同他动手,他也不会搭理我。 佛门弟子,大约都比较仁善慈悲吧。比如,不与伤患动手,即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或许,等我的伤好了,就该要真正面对他了吧。 救我?谁会这么好心? 这个世界上等着被救的苦命人多得是,何必来招惹我。 反正最终,他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杀了我。 呵,不过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动了恻隐之心,对我存了怜悯,又算哪门子的为名除害。还不如像那些魔族弟子一样,既然想杀我,早点解决了不就完事了,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当时,我对凌烨的做法便是抱着这样嗤之以鼻的态度,我觉得他很虚伪,甚至有些排斥,并抵触他对我的各种好意。人家明明是对我施以援手,而我却自以为是,将这些好意全部当成了最低廉的施舍,经常对他冷语相向,甚至爱搭不理的。 接下来的几天,凌烨还是按时煎好药给我送来,看着我喝完。 他知道我怕苦,每次都会备好几块蜜饯,等我喝完药,便将装着蜜饯的碟子递到我面前。 和他相处的时间的久了,偶尔会听他说起长安,他的恩师,以及自己的一些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空度禅师的得意门生,善于岐黄之道,勤修药理,在医术上有着极高深的造诣。 而他一开始就怀揣着医者仁心,一路救死扶伤,心系天下苍生。只为能悬壶济世,为患病的老百姓们尽上一份绵薄之力,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解民间疾苦。 他说,他遇见我,只是一个意外。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个意外究竟是好是坏。 总归,是他救了我。 在郊外的别院小住了半月,我身上的伤也好了一大半了,虽然还未痊愈,但解决几个魔族弟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按理说,我应该要回去了,也该回去了。 如此一来,就会同凌烨分道扬镳,可能之后再也不会相见了。一想到这里,我心里某个角落,就像被磷火灼烧了一般。仿佛心脏缺了一个角,空落落的,说不出什么滋味。 可我转念一想,师傅还在闭关,即便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着实没什么意思。 回女魃墓或是留在这里,都是养伤,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没什么分别。反正距离师傅出关还有一些时间,倒不如继续留在这儿,至少还有人陪我说话解闷。 说不定,离开了这里,以后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继续心安理得的留在这里养伤,在这里暂时小住了一段时间。 美其名曰是在养伤,不过是借着养伤的名头,赖在这里不走罢了。 来源: 人间鸢尾-鬼女(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