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说（连载之四）  （七）亲人 阴暗潮湿，狭小逼仄，几块破木板搭就的屋子看起来摇摇欲坠。我不敢用力，轻轻推开朽木门。 屋子的一角地上铺着些草褥，上面窝着一个瘦小枯槁的妇人，她听见声响，转过头，病态蜡黄的脸上升起一抹喜色，没有生气的眼睛里有微弱的光亮起：“阿一，咳……我的儿啊，你回来了！” 我觉得我有罪。 “……你……应该早些叫我回来的……”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草褥边，扶她坐起。 “咳……你好好做你自己的事就行……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念我这糟老婆子作甚……这个教书先生也是……咳咳……自作主张把你叫……咳咳咳咳……叫回来……” 我鼻子一酸：不论贫寒贵贱与否，天底下的母亲大抵都是一样地为儿女着想，怕儿女担心。 “先别说话了，歇会儿。”林一的母亲看起来情况十分不好，我轻拍了拍她的背，给她顺了顺气，有些紧张，“我这就去找大夫。” 原本以为只是一封普通的家书，不想林一的母亲病至如此境地，我若是晚回几日，只怕见不着活人。即便如此，她却还想着不给自己的女儿添麻烦。当初我的妈妈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了给自己唯一的女儿省一点钱，总是偷偷减少吃药的分量，粗心的我却没能及时发现…… 我强忍心中的酸涩，凭着记忆找往城东的药铺。无论如何，我都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治这个妇人，如果还能有人不计回报无条件地关心林一，也只能是这个妇人了。 白胡子老郎中听说有病人需要出诊，背起药箱就跟我出了药铺，待到问清是去哪一家出诊后，他停了脚步：“你说的可是城北桥头的林家婶子？” “正是，家母病情危急，还望翟老大夫能从速诊治。”我满心焦虑，恨不能一把扛起他飞回去。 老头子却转身就走。我拉住他：“老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摇头道：“你就是林家的遗腹子罢？早干什么去了！现在知道急了？我问你，可带够诊金？” “有！”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老头子却是不信，吹胡子瞪眼道：“你可知她家欠了我多少诊金了？先把以前欠的给我结清再说。” 别说诊金，我身上是一个子儿都没有，从长安到建邺，天知道我是怎么山果野味饥一顿饱一顿过来的。本想诓他先看完林一娘的病再说，却是行不通了。 我理了理袖子，朝他招了招手，搀住他的胳膊，露出袖口里的一截尖刺，笑呵呵道：“翟老大夫，您听说过地府的尸腐毒没？” 老头子脸色铁青：“好啊，你娘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如今倒是出息了，好，很好。” 我面不改色继续笑呵呵：“威胁不敢当，不敢当，无奈家母病重，而林一学艺不精，就是怕情绪一激动控制不好，容易出什么闪失。” 翟老头气急败坏地不再说话，任由我一路拖着胳膊回了家。 林一娘看到翟老头面露感激之情，又有些忐忑地看了看我们，翟老头气哼哼地开口欲言，我狠狠盯了他一眼，抢先说道：“诊金的事情娘亲不用担心，我已经付过。”本想翟老头不会如此配合，还待想后招，出人意料他皱着眉头却是正正经经开始问诊。 诊治过程还算顺利，说起来这老郎中平日里还算是照顾林一娘亲的，从他之前所言来看，应是已在收不到诊金的情况下给林一娘看过不少病，从林一娘对他的感激程度来看，也印证了这一点。病还是老毛病，咳嗽不断，什么风寒体寒一直没将养好之类的，导致越拖越重，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但再拖久了可就不好说。说是以前看病医嘱也嘱过，药方子也开过，似乎是病人没好好吃药养病。 依我理解，怕就是慢性支气管炎或者哮喘之类的毛病，就她目前这住房条件，能好好养病有钱按时吃药就怪了。我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待这次看完病，非得把这后续问题也一并解决了不可。 “翟大夫，事不宜迟，我这就跟您一块儿去抓药。”我抓紧他的胳膊，目光灼灼，“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病都看了，还请您这一次就好事做到底。” “这次，倒也不是我想帮就成……”他扯开我的手，竟没避讳我暗藏在掌心的刺。我惊得下意识松了松手，真伤了他倒也麻烦。 见我又想耍狠开口，他挥了挥手，脸上竟难得浮起一丝笑意：“是我铺子里缺了味叫草果的药，这药倒也常见，城外东海湾边的海底岩洞里就有，补给采药的人天黑才回，现在才晌午，这样吧，我先去铺子里配药，你快些去把草果寻来给我。这药长得有特色，成小珠串状，东海岩洞少有类似的植物，你一见便知。” 见我脸露狐疑，他敦促道：“快些去吧，就像你说的，既然来了，我还能看着你娘在我眼前咽了气不成，只是这以后的事，老头子我可是真管不到这么多，你也莫再来寻老头子我了。”又再次气嘲道，“现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 我装作没听到后一句话，临行前诚心诚意地给他鞠了一躬，小声开口道：“事出无奈，多有得罪，感谢您老宽宏仁心，林一不是如此不识好歹之徒，只要我林一还活着，总是会记着您这份人情的。”  （八）龙族之人 建邺城东门与北门均通向东海湾，林一家住城北，自然选择从北门出往东海湾。 北门不远处有集市，集市里货品以海产品为主，各种水产什么海龟巨蛙随处可见，有专人设专铺收购，好些的珊瑚珍珠等奇珍异宝一般会直接送入长安城中，至于入了哪位贵人的眼，最后又进了谁的藏宝阁，就不是当地渔民们能关心的了。次点的货品当地人会先挑货入库再入城中各店铺或摊铺上销售，相当于批发与零售吧，消化不完的部分，基本也会趁新鲜被各路商队连夜送往内陆各地。建邺城小，正儿八经的医药铺子就这么一家，是以采药人未回，从城中寻草果还不如自个儿去东海岩洞里找。 临近北城门口，寻思起一件事，我却忽然犯了难：东海岩洞顾名思义东海里的岩洞，现世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不提，细细回想了一遍这一段日子师门所学，似也没发现什么闭气下水的法门…… 心底里暗暗咒骂了一遍，这老头子把采草果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导致我竟也理所当然忽视了下水这个问题。难不成如此看得起林一的本事，对我林一这么有信心？ 城门边围了几个人在看告示，我找了个看起来面善的凑上前：“这位兄台，敢问一下，去往水下的东海岩洞可有什么讲究？” “哟，这位姑娘是外地来的吧？” “此话怎讲？” “去往东海岩洞的话直接下水即可。” “哦？不会……” “不会不会，你就放二十四个心，现在的东海岩洞啊，不比以前，直去便是。也就你们住得远的外地人不知道。”红黑脸的汉子似是知我所虑，憨笑道。 “这是为何？”我大奇道。 “当然是我们龙族之人专门设置了结界，惠及你们的缘故咯！”接话的却不是我先前问的红黑脸汉子，而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我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皮肤吹弹可破，扬着精致的尖下巴，一双水汪汪大眼里的骄傲之色尤未散去，又听她不满地嘟嘴道：“哼，也不知道族里的那些管事的怎么想的，这不是方便那些贱民捕杀水族么……”又瞪眼向着红黑脸汉子道：“你这什么脸色，我又没说你！” 我看着背着渔网渔具一脸尴尬的红黑脸汉子暗自好笑：哈，说得不就是人家么。 “冉仪，不得无礼。”一个温和的男声道。 却是冉仪身边与她一道的一个年轻男子，先前掩在看告示的人群后，并未引人注意，这会子方才发话现身。 肤白貌美，气质温润，衣着精良。不错不错，是个有礼貌的俊小伙，应该也是龙族的了。我心里暗暗点头不止，搁平日里少不得多打量几眼暗自品评一番，这会儿却是赶时间没工夫多耽误，便准备撤了。 “这位姑娘可是要去东海岩洞？不如顺道一起？” 龙族帅哥居然主动邀约？！ “莫伊哥哥！”与我的惊讶一同出现的便是冉仪的气急败坏：“带上个不相干的旁人做什么！一看就笨头笨脑的也不嫌到时候碍事！” Excuse me?我？笨头笨脑？ “如此甚好！在下林一，请多多指教。敢问足下……”我叫你说我笨头笨脑，我还就多碍碍你的眼了！ “在下莫伊，这是族妹冉仪，自小养在府中涉世少，任性惯了，还望姑娘海涵。” 我这一看就要钱没钱要才没才要貌没貌的，其实我是想问问他这怎么就想起来邀我同去了。有龙族的人一同下海，于我而言自是最好不过，只是他们这种富贵窝里养出来的人就算不眼高于顶，几时便这么平易近人了？ 又一想，算了，算了，不问也罢，正是自个儿这样没才没貌没钱，人贩子拐了都怕卖不出去的，还能怕人家图什么去。我海不海涵的有什么关系，就怕他这冉仪小妹妹气得哭鼻子。 （九）召唤兽 这冉仪当然不至于真的气到哭鼻子，不过一路上少不得冷嘲热讽挖苦我一番。 “哈，林一，你这名字起得也真是随意，你下面是不是还有弟弟妹妹叫林二、林三、林四……的？” “哼，别以为莫伊哥哥捎上你，你就生出什么不一样的心思，回去多照照镜子。” “冉仪，再如此出言无状，下次不要再跟我出门了。” 像是斥责，语调却依然平和。只是冉仪明显对她这个莫伊哥哥的话很忌惮，往后一路还真就没再多埋汰我，只是看向我的眼神极为不善。 这小姑娘……我说冉仪啊冉仪，人家不见得对你这莫伊哥哥有什么别样心思，不过你这小姑娘的思春心态可是路人皆知了啊。 说起我这名字，其实我刚开始知道自己叫林一的时候也很是设想了一番：一群小号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头上顶着一个个名字“林一”、“林二”、“林三”……想想就让我一阵哆嗦。不过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林一娘就这么一个孩儿，还是个遗腹子，据说林一爹某天出海打渔，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根据孕初两口子早就商量好的，这个孩儿就叫了林一，不知道当初两人是不是计划着以后再接着来“林二”“林三”，总之这林一就这么成了唯一。 鉴于这冉仪仇视的目光如影随形，我也不方便再向他二人多打探这东海岩洞的情况，就这么一路无言，又跟随他两默默下了水。 一入水中，这水域果然异样，人在其中竟呼吸无碍，与在陆上并无二致。只是暗石怪礁林立，大小岩洞密布，水中光线昏暗又不似陆上可以取火照明，是以想在这海底有所收获还是颇为不易，也幸得如此，否则这一带早成不毛之地。可见这龙族的在这一带布这结界还是有所考虑的，至于这原因，我决不相信只是出于一片惠民的好心，不过现在我无意深究，早些带回草果才是我现在一门心思考虑的。 草果果如翟大夫所言，并不难寻，我在沟沟缝缝里搜寻了没几处，很快就采够了一大丛，说起来是错怪老头子了，暗暗惭愧了一把。 一回头，见冉仪捧着颗夜明珠，瞪着眼睛道：“看不出来你修为稀松平平，这暗处的眼力劲倒还好得很，正好你也不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说完掉头就走。 我这才知道冉仪是给我送夜明珠照明来了。自然不会是她自己要来送，料想心里老大不乐意，又不敢违逆她莫伊哥哥的嘱咐，于是磨磨蹭蹭了这好一阵等我草果都采得差不多了才出现。 说起来，这地府弟子夜能视物还真是桩大方便事。夜明珠虽没用上，承这番好意却是得跟这莫伊道个谢，顺便告辞速归。 我跟着冉仪一起，绕过几丛珊瑚礁，翻过一块巨岩，一团晶莹剔透的淡粉色之物直扑我怀中而来，若不是清楚见得这物五角形的轮廓，怕是立马得被我爪刺贯个对穿。 一把将此物握在手中，任凭它在我手中叽叽吱吱地叫着挣扎，却是个漂亮的海星。冉仪看着这个海星，脸上露出气急败坏的神色，向我讨要，我却是不给。不远处的一处岩洞口，莫伊似乎在摆布什么阵法，看样子已经接近尾声，注意到这边情况，温声笑道：“林姑娘运气不错。” 冉仪对着我已然发作：“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好心带你过来，你却抢别人的东西！” 我呵呵笑道：“这海星上写着你名字了？先前可是直扑向我来的哟！” 看这情形，我心中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八成是当哥哥的带妹妹来这里帮她寻可心的召唤兽，这阵法布好了，猎物就快被收网了，却被我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说起这召唤兽，这修真之人基本人手一只或者很多只，有的偏观赏性，有的资质特别好的从小培养，长得好了以后就是帮主人打架斗殴的一把好手。 若我没记错，一般海星为淡橘色，这只却呈剔透的淡粉色，明显的稀有物种，俗称变异海星，一般来说这种变异的东东先天资质会比同类非变异强上一截，后天的潜力也会更大些，只是再怎么说，这种小海星明显是偏观赏性那一类的。饱暖思淫欲，我这温饱都难以解决的人要说养个不错的大章鱼保个驾护个航还挺有动力，对这小海星就算它稀有好看到天上去我也委实提不起太多兴趣。 既然自己没兴趣，又承过人家的情，按说给了他们兄妹也没什么打紧，只不过非常时期，也只有脸皮厚些了。 “先行谢过莫伊公子相邀同行又借珠之情，莫公子既是为唤兽而来，又为此布阵费心，林一本该直接相予，不过林一是不是也能算一起抓捕海星之人，林一讨一份酬劳也不算过分罢？” 莫伊眼神有些奇异，道：“不知道林姑娘要什么样的酬劳？” 我踌躇了一会：“不如按市价的四分之一？”三个人，给莫伊算两份，我拿四分之一？到底却还是心虚，我其实并未抱多大希望，心里想的是多少能给点就好。往坏里想，给我揍上一顿，或者直接抛尸海底然后拿走海星也是个好办法，因此我也做好了准备，一旦发现苗头不对就扔了海星。保命要紧。 冉仪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中，只听莫伊淡淡道：“这样吧，我按市价全价跟林姑娘买下这只海星。” 我揣着一百五十两巨款飞速浮向水面，即使在冰凉的海水里，我仍然觉得脸烧得发烫。其实依我的意思，最多收下一半，但是莫伊却也坚持给我全价，我还待推辞，莫伊轻飘飘一句“家中是否有亲人尚在病中”便把我给打发了。当然，我并不知道这小海星市价多少，所以当发现有一百五十两巨款时，心中更是忐忑。 不厚道，这事儿忒不厚道了。羞愧，真是羞愧。身后还能听到冉仪的尖叫声：“明明是她太过分……莫伊哥哥你答应过去带我参加司徒芳菲的婚宴的……” 等等……司徒芳菲？！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未完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