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人心比世间任何一种毒药都可怕,你能明白吗? 醒来时,我在忘川河畔,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生前事。 孟婆说我执念太深,饮下孟婆汤却不能投入轮回,也不能回到往生。 于是我成了心有不甘的孤魂野鬼,徘徊于阴阳两界,百年间,饮人血,食人心,用以维持人形。 (一) 清明时节江南春风细雨里,我遇见了若久。 一个身着青衫白衣的方寸山弟子走过石桥,我笑着上前搭讪,他有些诧异。今晚会是一个饱食之夜吧,我想。白墙黑瓦,烟雨朦胧,小桥流水,本该是最美好的初遇,却因我生硬的搭讪略显尴尬。 “喂,你是方寸山弟子?” 他明显被我吓到了,欲言又止,俊秀的脸上写满了诧异。 我笑嘻嘻的走到他面前,离他很近,这是一个极其暧昧的距离。他有些措手不及,往后退了两步。 “小道士,紧张什么,怕我吃了你吗?”我不依不挠地贴了过去。 他不敢看我:“敢问姑娘何事?” 我盯着他:“没事就不能与你说话了吗?”他被我盯得很不自在。我走上前轻触他的脸:“真是个俊俏的小道士。” “姑娘……我……” 我顺势将手放在他左胸膛那下面是一颗鲜活的跳动着的心脏。“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姑娘,请自重”。他有些惊慌的推开我的手。 “别姑娘姑娘的叫,人家有名字,人家叫灵蓁,小道士你呢?” “贫道若久,灵蓁姑娘天色已晚快早些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不知不觉天色已向晚。风吹乱了烛火,我下意识的理了理衣衫。 “若久,若久,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好名字。” “这里不安全?你真的这么关心我?” 夜色渐浓,杀气寒彻。我收敛起笑意,舔舐着嘴唇,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那腥甜的味道了。此时,剑影掠过我面前时,我难以回避的惊慌,周遭是鬼魂愤怒又凄惨的叫声,他青衫白衣将我护在身后,符惊退鬼,剑锋如电。 那一剑,原是为了护我。此刻,我心中有许多莫名的东西在滋长。 “为什么救我?”我定了定神,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道士。 “此地常有鬼怪作祟,不宜久留,姑娘还是先走吧。”他说着,又取出道符念念有词。 我不禁有些好奇“你在做什么?” “这符咒可使鬼怪无处遁形。” “哦?当真这般厉害?那......”我绕到他面前,故意扬着声调说:“那你可知道我就是专食人心的厉鬼?” 他看着我,脸上生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摇头道:“姑娘莫要胡闹,还是赶快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不如,以后我便跟着你吧。”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来,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想要跟着一个随时会让我魂飞魄散的人。 大概是觉得我太难缠,又可能因为驱鬼比赶我走更有意义,他没再催促我离开,只是良久,也没再与我说些什么。 (二) 就此我跟随着若久,慢慢才知道若久是孤儿,他的父母死于战乱之中,是方寸祖师收养了他,教他除魔卫道的本事。 我骗若久说,我与他身世相仿,于是他可怜我,将我安置在建邺城中一居民屋内,由于我只能在夜间游荡,每天日暮我便在桥头等他归来。 他的话极少,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说,而他则举着不怎么灵验的符四下探查。 偶尔,我也会出卖一两只刚刚往生的鬼魂,好让他不至于无功而返。 “他是个人类,你何苦为了他得罪我们!”周遭的怨灵不住的问我。 “不过是一两只新生的野鬼,我走我的路,与你们何干?”我有些不耐烦。 “难道你以为这么做他就会忽略你是鬼魂的事实?” 这一问,倒是将我问住了,我忘了本是人鬼殊途。他终会知道我的本来面目,到那时,他定会将那符咒用到我身上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无限悲哀。我不知为了哪般竟对他生出如此的多情。 也许是习惯了,这些日子下来,若久不再终日对我板着一张脸了,这样的变化竟让我有些欣然。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他兴奋地将一个手串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摩挲着,这是上好的珍珠手串。 “女孩子不都爱这些小物件吗,你可以没事带着玩啊。” “这算是定情信物吗?”我略带调侃的语气毫不顾忌地问道。 “这……你若喜欢,就当作是吧。” 他有些别扭的转过头不再看我,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我追上去,把手串在他眼前晃了晃:“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啦!” “从没见过哪家姑娘像你这般……”他皱起眉,眼神却宠溺。 “不害臊?你是不是要说这个词?可我就是喜欢你才会这样啊!”我笑道。 他忽然停住脚步,下一秒我毫无征兆的被圈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 那之后,我便忽然有了期待,和对生极大的渴望。 曾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百年来所执念和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人,虽然我记不得为何执念,又为何等待。以至于我时常忘记自己这残破的驱壳里空荡的只剩下深深的不肯散去的执念。 为了“活”的像个人,我开始努力克制自己嗜血的欲望,消耗百年的修为用以维持这不堪的身体。 久不嗜血很明显的体现在我日渐虚弱的身体上。 我开始更惧怕日光,只能出没于更深沉黑暗的夜色里。 好在若久的道行不高,驱鬼符对我并不起作用。 我依旧每日缠着他给我讲这江南之外的趣事。 他说桃源四季如春,境外日暮黄昏,北俱覆雪正魅,龙窟险恶苦寒。却不再说起我们,他看向我的眼神里除了忧伤和迷茫再无其他。 渐渐地,就连见一面都成了奢望。 已经九天了,若久已经九天没有来过了,我等在这里,却连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都不知道。 又或许,过往种种,都只不过是我自己编织的一场好梦,到底是孤独太久了。 到了第十日,若久依然没有出现。我朝着茫茫黑夜的尽头望了一眼,连个影子都没有。猜料他今日兴许也是不会来了。 “灵蓁……” “灵蓁啊,他不会回来了。” “他是方寸山的弟子,他不会爱上一个嗜血成性的恶鬼。” “对对,他是个骗子。“ 耳畔霎时间充斥着鬼魂的嘶鸣。 我垂着头,身体愈发的虚弱,内心默念着“或许,只是有事耽搁了。” “灵蓁,你虽久不嗜血,但也不至于此,你可想过是不是他……” 我狠狠地瞥了周遭的鬼魂一眼,心中却有些动摇。 手腕上的珍珠手串透过凉薄的月光细细看去。里面竟然有一颗“摄魂珠”。 鬼魂是不会哭的,因为没有心,可心脏的位置却分明隐隐抽痛。 顾名思义,摄魂珠是作摄取魂魄之用,类似于鬼魂摄取人类的精元为生,摄魂珠则是吸食鬼魂的元灵,在漫长的岁月中将其消耗殆尽。 这比直接让一只鬼魂飞魄散更为残忍。 被摄魂珠吸食消亡的鬼魂,将永远无法踏入轮回,残破的元灵将忍受无尽的折磨,以及,永恒的孤寂。 我死死的盯住那颗被我视若珍宝的手串,大概因为摄取了我不少的元灵之气,它的光芒似乎更胜从前了。 那种摄人心魄的光泽,冰冷而凛冽。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我就成全你。 (四) 那一夜,建邺城中数十口人死于非命,尸体皆被残忍的挖去心脏。 我悠然的哼着小调儿,在河边清洗着满是腥臭的双手,这样一来,你总该出现了吧。 起身之际突然腰间一痛,我低头,见到一柄长剑自腰腹穿出,没有血,只是彻骨的寒冷。 若久冷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带丝毫情感的冰冷。 “你为何这么做?” “我想见你。” “那些人都是无辜的!”他有些激动的冲我吼道。 “那么我就该死么?”我苦笑,尽量控制住颤抖的声音。 “你是何时知道的?”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了。只因你修为太高,驱鬼符根本伤不到你。所以......”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之前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我痛苦的牵动着嘴角,似笑非笑。 竟是大梦一场,莫如不遇。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鲜艳最能让我欣喜,那应该就是人血的颜色。 血光飞扬,化入泥土,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我手中握着若久温热的心脏,“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就能伤我?你是否太自作聪明!” 我抬头看向他的脸,我以为他至少该是惊讶或是悔恨,再或是痛苦的,但他望着我,苍白的脸上绽放一缕微笑。 一如昨日温柔而怜惜的看着我微笑,似乎这一切都是他预料之中,他眼中的平静和淡然让我恍然大悟,我惊恐地大叫:“你是故意的!你知道自己无法真的伤到我!你为什么这么做......” “那一日,我奉师门之命去杀你,不知道为何始终无法下手,师父让我把那手串给你,说可渡你轮回,你不再杀人,我本以为那是手串的作用。直到后来师父告诉我真相,这几日我四处寻找挽救的方法,却未曾想到......终归是我害了你.....” 若久的声音开始变得孱弱飘渺,气若游丝。 “但......灵蓁,人鬼殊途,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们之间,总要有一个人死......” “为什么?我杀人如麻,还差一点对你下手,我跟着你只不过是为了体会几天做人的滋味,我只是一只自私又残暴的鬼魂。”我哽咽的坐在地上,一脸颓败的看着他。 若久失去血色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他心脏的温度在我指尖慢慢散去。 江南又下起雨,却怎么都洗不净我满身罪孽。 不远处,孟婆忧伤又怜悯的望着我。 “看到了吧,这便是你百年间所执着渴望的,宿命轮回,这是他的命,也是你的劫。” 我乞求孟婆取走我的记忆,她欣然接受,伸手递给我一碗早已凉透的孟婆汤。 我起身,一饮而尽。 若久,从此我们就此作别,我不认识你,你也无须记得我。 (五) 醒来时,我在忘川河畔,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生前事。 孟婆说我执念太深,饮下孟婆汤却不能投入轮回,也不能回到往生。 于是我成了心有不甘的孤魂野鬼,徘徊于阴阳两界,百年间,饮人血,食人心,用以维持人形。 三月初三这一天,江南春风春雨里,有一个身着青衫白衣的方寸山弟子走过石桥,我笑着上前搭讪,他有些诧异。 今晚会是一个饱食之夜吧,我想。 |